“他将我安插在您身边,又不许我升迁,只让我专心侍奉左右,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我能替他说上几句话,能替他看着您。”
“大人,我在大理寺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办案,韩相几乎快要忘了我。直到有一天,韩彦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要我帮忙处理几具尸体,还要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不知他们身份,也不知死因,只隐约听说与漕运有关……”
“我便干脆分批将尸体抛到河边,还在指甲里塞了泥,我就是想引起您的注意。至于韩彦那边,我只用‘灯下黑’的说辞,糊弄了过去。”
“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你还偷偷改了李诚交上来的验尸卷宗日期,对不对?”
“是。”周寺正喉头哽咽,“后来又来了个赝币案,我意识到此事绝不简单。可我实在害怕……这案子还能查下去吗?所以瞒您。大人,并非下官懦弱,我有妻有女,若真得罪了韩相,我又有什么好果子吃?您将赝币案子交给我查,我却只能隐瞒……我想查,又不敢查,甚至……甚至想过辞官还乡。”
周寺正也曾是个正直不屈的人。
当年他还在刑部做个小主事,因一桩田产侵占案,硬是追到了某位郡公府上。同僚劝他“水至清则鱼不住”,他却梗着脖子将案卷捧到了御史台。
结果鱼没网着,网先破了,不过旬月,三份弹劾他“苛察扰民越权擅断”的奏本就递到了御前。
罢官的文书压到桌角时,是韩司轻飘飘一句话留下了他:“耿介之人,留之无妨。”
就这么从刑部调到了大理寺,品级未升,实权却削了七分。
所以这些年他学会在卷宗里沉默,在堂审时垂首。
“大人,”他跪在陆却面前,眼泪砸在地砖上,“下官不是怕死,是怕您变成第二个周恒。当初他们折断我的脊梁,只用了一纸调令。可您要是倒了,这大理寺怎么办呢?”
陆却看向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那你又为何把这关键的证据呈给我?”
周寺正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因为……大人,大兴需要您这样的人!您在做下官一直想做却始终不敢做的事。韩彦干的,是伤天害理、断送国本的勾当!下官便是再念旧情,再想报答韩相当年的保全之恩,在大是大非、家国大义面前,我又如何能站错?!”
“下官有罪,一罪欺瞒上官,隐匿尸源,篡改文书;二罪勾结权贵子弟,虽非本愿,却已助纣为虐;三罪辜负当年入仕时所誓,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我知道,我们犯的罪,最后都会变成落在百姓肩上的雪。一片片看着很轻,可积多了,人就压死了。”
陆却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也叹气来,“你起来罢,戴罪立功。”
周寺正却想,人活于世,究竟有何意义?
这世上,大多人随波逐流,跟随时代洪流,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成家育子,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也有些人,像沈芙蕖那般,心怀热忱,投身所爱的事业,以创造践行理想,以仁心造福苍生。
还有如陆却这样的人,为信念而活,为公理与真相倾尽所有。
其实选择何种道路,本无对错。只是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他周恒,总想在这人间留下些什么,哪怕只在青史边缘,落下寥寥几笔痕迹。
“下官愿追随大人,将这条线,一查到底。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即使最终要掉脑袋。下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私设铸坊、特批漕船公文、汴河浮尸、走私边境……”陆却沉声道,“这些已足以定他们的罪。抱朴,辽与西夏借边贸走私之便,暗中收储我朝铜钱,充作国库军资。长此以往,钱荒愈重,民生愈艰。单是这条通敌卖国之罪,便够他死上几回了。”
周寺正激动道:“下官……这就整理卷宗,明日……明日上奏!”-
五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二遍,陆却便捧着一卷裱妥的奏疏出了门。
官轿行至御街转角时,前方亮起一对明黄灯笼,是宰相规制的八抬大轿,正好停在路心,像一道突然落下的闸,拦住了陆却的路。
轿帘未掀,里面传来韩司的声音:“陆寺卿,好早。”
轿子平稳落地,韩司挥了挥手,其余人立刻退到十步之远。
陆却下轿行礼:“下官参见相爷。”
“陆九,差一点,我们就结为亲家了,”一只苍老的手缓缓拨开轿帘,韩司端坐其中,朝服穿得纹丝不乱,“是要进宫?巧了,老夫也有些话,想赶在早朝前同你说说。”
“这是地龙帮这些年来,通过彦哥儿那些不成器的门客,从各地矿场多领、冒领的矿料折价,以及私铸牟利所得。”
韩司指了指身边的账册,“总计一百八十七万贯。其中已挥霍的、散失的约四成,剩余七十三万贯,连同彦哥儿名下田庄、铺面折现,共计一百二十万贯,现已全部封存于开封府库。”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翻开其中一页,“这是户部出具的接收文书。这一百二十万贯,将全额充入国库,抵今年河北路的军饷缺口。”
陆却看着那页纸上鲜红的户部大印,以及下面一行小字:“另拨二十万贯,专供大理寺修缮衙署、增募人手。”
“相爷的意思是,”陆却抬起眼,“此案到此为止?”
“不。”韩司摇头,“涉案人等,必须严惩。只是彦儿……老夫政务繁忙,疏于管教,致其被奸人蛊惑,酿成大错。可是他本人从未亲手经营私铸,未直接指使杀人越货,所有勾当,皆由身边宵小借其名号所为。此乃失察、失管之过,非主谋之罪。”
韩司深深叹气,身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上的一朝宰相,他从未这么低声下气过:“陆九,老夫年过六旬,现只有韩彦一子。韩家血脉,系于他一身。你若执意将他送进死牢,不是惩恶,而是断我韩家香火。老夫为相二十载,不敢说鞠躬尽瘁,也算兢兢业业。北疆**,西夏议和,漕运改制……哪一件没有老夫的心血?如今,只因犬子被小人利用,你难道要让我韩家绝后?”
他又用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继续道:“陆九,圣人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不是特权,而是大局。彦儿有罪,该罚,可你不能要他的命啊!”
“相爷,”陆却镇定看着他,“下官查到,庆历七年至今,从韶、贺、越三州通过官船夹带流出的铜料,不止账面上这些。至少还有三成,约合十五万斤精铜,去向不明。这批铜没有进入私铸工坊。”
“什么意思?还嫌不够?这一层一层剥下来,彦儿那里,分不到那么多的!”
陆却咬重了字:“它们通过边军控制的商道,直接运往辽国南京道和西夏兴庆府。不是制成铜钱,而是以铜锭形式交割。契丹和党项人缺铜。他们得到这批铜,可以铸钱,更可以铸炮、铸箭簇、铸甲片。私铸牟利,是贪。资敌以铜,是叛国。”
“你到底要干什么!”韩司终于开口,眼中泛起血丝,“韩家倒了,朝局必乱!陆九,你为了一个‘法’字,要动摇国本吗?!”
“动摇国本的,不是法,是罪。”陆却道。
韩司胸膛剧烈起伏:“好!好一个铁面无私的陆寺卿!那老夫也告诉你,这案子,你查不下去!陆九啊陆九,你以为你在捍卫律法?不,你只是在替别人清路罢了。韩家倒了,谁最高兴?是皇后?还是你以为硇砂案,真的只是皇后和工部在贪?你以为官家为什么让你查,又为什么总在你快摸到真相时,你又被迫停下?醒醒吧,陆九。这朝堂上,哪有什么清浊之分?”
“说得好,”陆却微微笑道,“相爷是聪明人,官家能容忍您功高震主,能忍您儿子荒淫无度,甚至能忽视他手上的人命,唯独忍不了的是——叛国。您是看似风光,可您现在还是一家独大吗?太子妃姓崔,官家新提拔的资政殿大学士还姓崔。”
“您还不懂吗?是我要韩彦的命吗?”
陆却其实很早就明白了。
从官家崔婉如成为太子妃开始,从赐崔夫人一品诰命开始,从提拔崔知白开始。
棋盘早就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