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彦的穿着,慵懒得近乎放肆,罗衫薄如蝉翼,随他斜倚的姿势松松滑落,露出大半片胸膛,衫子料子极透,能隐约窥见其下劲瘦的腰身,只用一条玄色绣银线的宽边丝绦随意束着。
轻浮至极!陆惠善心道,和哥哥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们兄妹俩,一个耿直不阿,一个面善心狠,不像是一家人。”韩彦兴致缺缺,赤着脚从地毯上走来,“你倒是和我登对得很,早知道如此,当初我便不和你退婚了。”
“登徒子。”陆惠善瞪他。
韩彦走至陆惠善面前,用手指撩开陆惠善的头发,随手拿起一朵花插入她的发间。
“你熏的什么香,真好闻,”而另一只手已经攀上她的肩膀,俯过来在她耳边,喷着温热的呼吸道:“我们现在做夫妻,也不晚……”
陆惠善一把劈开他的手:“韩彦,我可不是那些好骗的小娘子。我们合作失败了,我现在,要回府了。”
韩彦皮相再好,内里终究是空的。旁的世家子弟,好歹还知披一身修身齐家的皮,作些经史文章,求个功名傍身,而他只晓得在酒色里打滚。
陆惠善想起哥哥,陆却的官袍总是一丝不苟,一身的风骨,那是扎根在实处的沉稳。
她不是看不起韩彦的放浪形骸,是看不起他那全无筋骨,全然仰赖祖荫的活法。
“你当我韩彦是什么人?”韩彦的声音沉了下去,方才那点轻佻的笑意散得干干净净,“替你鞍前马后铺路搭桥,到头来,人没到我手上,你就想这么轻飘飘抽身?”
原先的盘算何等痛快,在船上强占了沈芙蕖,再寻个恰好的时机,将人带到陆却面前。他要亲眼看着陆却那张永远冷寂无波的脸,一寸寸在自己面前裂开。
那才是真正的报仇雪恨。
如今呢?竹篮打水,一场空忙。她倒想用一句“合作失败”就轻巧揭过。
“你要得到她的人,我要她从我哥哥身边消失。”陆惠善迎着他阴鸷的目光,“我们各取所需,如今事没成,谁也没占到便宜。不如下次再谈……”
她顿了顿,眼底那点轻蔑不再掩饰,明晃晃地浮了上来:“再说,这精妙的法子,若没我提点,你自己想得到么?”
韩彦最恨的,就是陆惠善此刻看他的这种眼神。
轻飘飘的,冷冰冰的,像看一件没用的玩意儿。
这眼神他太熟悉了。在他父亲,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大人眼里,他看了好多年。
他的父亲韩司,有经天纬地之才,少年登科,文章华彩曾得先帝朱笔御批“气象峥嵘”。中年入阁,执掌枢机,通漕运、整吏治、平边衅,桩桩件件都烙着不容置喙的强硬手笔。
他心中儿子该有的模样,便是另一个自己,大哥就是这样,他有和父亲同样的铁骨与野心。
自己和哥哥完全不一样。
幼时,自己不过是好奇青蛙和兔子肚子下藏着什么,他便用书桌上的裁纸刀,剖开来,一点一点指给自己看。
黏湿的内脏,温热的血,还有那细微的抽搐,他看得专注,兴奋得头皮发麻。这一幕被父亲撞见,脸色铁青,第一次用“冷血无情”来形容他。
再大些,他依恋乳母。妇人身上有永远干净的皂角香气和柔软的胸膛。情窦初开时懵懂又炽烈的欲望,也是在她半推半就,混合着惊惶与纵容的怀抱里,仓促又真切地完成的。
父亲知晓后,声音里是雷霆般的震怒与难以置信的耻辱:“畜生!纲纪人伦,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己不懂,他只是想弄明白肚皮下的秘密,只是贪恋乳母怀抱的温存。为何到了父亲眼中,便成了需要被钉上耻辱柱?
那些斥骂没有让他改变,只在他心里凿开了一个空洞。既然怎么做都是错,生来便被判定为邪,那不如……就顺着这邪路,走到黑。
所以,在父亲看来,自己是玩物丧志的象征,是家门不祥的预兆,自己不读经史,不通权谋,对朝局漠然,却精于风月,挥金如土。
所以,父亲不愿见他,偶尔见到他,像在看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每一次审视,每一次训诫,甚至每一次沉默,都在重复凌迟他。
“你若有你大哥一成的稳重担当……”字字句句,都是否定,都是贬损,将他钉死在无能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一定要像大哥?为什么只有走那条路才算出息?
他曾以为母亲更宠自己,所以对大哥更严苛,后来才懂,母亲将扶正与光耀门楣的全部希望,都押注在了更有用的长子身上。
他?显得多余。
他好恨啊,既生瑜,何生亮。
十四岁的时候,他在床榻上用一把匕首轻轻划开了乳母的喉咙,让她在极度欢愉中失去脉搏。
他十五岁那年,引诱了父亲最得宠的那房小妾,那女子不过比他大一岁,生得雪肤花貌,眼底却总带着一丝惊惶。
他刻意接近,用少年炙热又危险的凝视,看似天真莽撞的触碰,滚烫又下作的情话,轻易就搅乱了一池春水。
事情败露那日,父亲震怒,当着他的面,让人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拖下去,再没出现过。
他跪在地上,听着内室隐约传来的闷响与戛然而止的哀泣,脸上火辣辣的掌印疼得发木,心里却烧着一把扭曲的快意。看,你这双看废物的眼睛,也有看不透和守不住的时候。
十七岁的时候,他又谋害了他的亲哥。
一次寻常的冬猎,一片结着薄冰的湖面,一匹受惊后直奔冰裂处而去的骏马。
他站在远处的坡上,看着那团熟悉的身影在冰窟窿里挣扎、扑腾,最终沉没,湖面只留下几个绝望的气泡,迅速被新结的冰碴覆盖。
冷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回府后,他扑倒在父亲脚下,哭得撕心裂肺,涕泪纵横。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在心里无声地笑了。
可即使大哥死了很多年了,他还是时常喘不过气来,梦里时常出现父亲冷漠的眼神。
只有转向女人,转向那些或娇柔或艳丽的躯体,看着她们崇拜依赖的眼神时,他才能短暂地找回一点被需要的实感。
征服她们,掌控她们,看她们在他身下意乱情迷,那片刻的臣服,才是他唯一有效的镇痛剂。
陆惠善,一个心思诡谲的合作者,怎么能用这种目光看他?
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照回父亲令人窒息的训斥,映照着他自己都厌弃的空洞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