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惠善闭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真的。”
“我知道你指望哥哥救你。可他若执意相护,此生官途便至大理寺卿为止了。上回他为护你,险些丧命!此番又因你之故,触怒天颜,身陷囹圄。沈娘子,哥哥已做到这地步了……算惠善求你,你……别再拖累他了!”
陆惠善眼眶发红,说得情真意切:“沈娘子,同为女子,我敬佩你,也欣赏你,可是婚姻得讲一个门当户对,依我母亲的性子,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的,母亲已经替他看好了一个女子,就是关扑那天你看到的徐氏。”
“我不知道你对我哥到底什么想法,我只知道哥哥心里还有谢娘子,哥哥上次高烧昏迷,反反复复喊着谢娘子名字。你可知,谢娘子是什么模样?巧得很,你侧脸的轮廓,尤其是蹙眉时的神态,与她……有几分相似。”
“你与哥哥,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于你于他,皆是劫难。”
“所以,你必须走。”陆惠善斩钉截铁,“立刻,马上,永远消失。”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和一份文书,塞进沈芙蕖冰凉的手里。
“这里面是新的通关文牒,姓名、籍贯都是干净的,还有一小袋碎金,足够你南下,隐姓埋名,安稳度日。江南富庶,天高地远,远离汴京这是非之地。”
沈芙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东西,仿佛在梦中。
“快拿着啊!”陆惠善催促。
那油纸包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沈芙蕖指尖一颤,几乎拿不住。她下意识攥紧,粗糙的纸边硌着掌心,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
“外面,我已经安排好了。”陆惠善快速说道,“我身后是与你身形八九分相似的女囚,会换上你的衣服,戴上你的械具。而你,马上跟着我走,船在汴河码头等你,天亮前就启航。”
“她后槽牙中藏了剧毒。待我们脱身,她便服毒自尽。皇城司狱卒本就不熟识你容貌,届时即便察觉有异,也绝不敢声张——私放要犯的罪责谁也担不起,只能将错就错上报官家。便是日后验尸,你芙蓉盏中的心腹也自会帮着圆场。”
说话间,陆惠善已利落地解下沈芙蕖的斗篷。那“侍女”沉默地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一副仿制的刑械来。
沈芙蕖没动,她站在那里,脸白得像雪,明明紧握着生路,却感觉比刚才踏入这凉亭时更加迷茫。
好一招金蝉脱壳,今夜跟陆惠善走了,她就自由了。
可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惠善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打通皇城司上下关节,将她从这铜墙铁壁中换出去?
对陆惠善,沈芙蕖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首先是赵氏的量刑,陆惠善主动示好为她奔走打点,本就不合常理;然后是应邀承办梅宴,新鲜鳜鱼不翼而飞,她不认为这件事是陆府灶头娘子做的;还有胡二娘子的早产,她怀疑过韩彦和甄氏,却忽略了一人,陆惠善也是受益者。
她没有直接证据,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眼前这个诚恳的小娘子,可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单纯。
沈芙蕖忽然抬手,轻轻挡开了陆惠善正为她解衣的动作。
“惠娘子……”她声音微哑,热切注视着她:“你为我打通关节,前后打点了多少银钱?又为何……非要救我不可?”
陆惠善脸上出现了一丝被冒犯的神情:“我救你,是为了我哥,我要你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你的存在本身,对他就是灾难!”
“至于那钱,你也别想着还我了,都是程虞姑娘凑来的,我并未出多少。”陆惠善还在催促着。
“快点呀!还等什么呢?”
沈芙蕖的手依旧稳稳地挡在身前,没有理会陆惠善的催促。
她的目光落在对方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心中的疑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惠娘子,”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说船在汴河码头,天亮前就走。是哪一家的船?船号几何?是客船还是货船?南下走运河,还是先入江?”
“自……自然是安排好的客船,船家可靠,你不必多问。”
陆惠善没有料到她这么问,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这些细节,你到了自然知晓,眼下拖延不得。”
沈芙蕖立刻觉得警铃大作,陆惠善连打通皇城司关节、买通替身、准备文牒碎金这等周密之事都能做到,却独独在“船”这最关键的接应环节上语焉不详。
也许根本就没有船呢。
沈芙蕖又是一阵冷汗,若自己跟她走了,等待她的,究竟是生门,还是另一条死路?
“我自己来。”戴着镣铐的自己行动不便,可发出点不对劲的声音还是很容易的,沈芙蕖脚下一软,倒在了地上,磕碰间,械具铃铃作响。
几个早就等的不耐烦的押班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察看。
“几位官爷,事已毕,我们走吧,改天不是要会审?”沈芙蕖微微一笑。
陆惠善铁青着脸从皇城司出来,上了汴河一艘花船。
“怎么是你?沈芙蕖人呢?你不是说你有六七分把握她能来?”韩彦看见陆惠善,很不高兴。
“跑了。”陆惠善脱掉斗篷,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没送到嘴边,听见韩彦喊道“别喝”。
她冷笑:“怎么,连对付她的药都准备好了?可惜,是排不上用场了。”
第110章
韩彦说:“枉我前面为你做了这么多,打点、疏通、人情债……竟全是白费力气。陆却要是知道你背着他做这些事,会怎样?”
“你别拿这个威胁我。我好心救她的命,送她上船出城,哥哥还能怪我?”
陆惠善挑着眉道:“至于她上了船,遇见了谁,发生了什么,和我又没关系,我啊,顶多算是……好心,办了坏事。”
沈芙蕖不肯同走,陆惠善心中本就郁结难舒。她环顾四周,见这条船被装扮得十分华丽,舱内四壁不见原木,皆覆以西域织金锦,地面铺着寸许厚的波斯大毯。
舱室最深处,一张紫檀木大拔步床几如一座小小的宫殿,床幔是最轻最透的鲛绡,层层叠叠,帐内锦被堆叠如云,绣着并蒂莲花、交颈鸳鸯,针脚细密到看不清,只觉一片旖旎的暖意扑面而来。
龙涎香从紫铜博山炉中丝丝缕缕吐出,又混杂着无数鲜花的甜香,波斯蔷薇、南国素馨,大捧大捧插在白瓷瓶里,几乎要将船舱塞满。
香与花交织,浓得化不开,教人呼吸间都有些醺然欲醉。
陆惠善眼底的嫌恶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