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无事!”周寺正急道,“大人,您得早做打算啊!再过两日便是会审,届时沈娘子必定会被提审。下官斗胆问一句……到了堂上,您……您会与沈娘子撇清关系吗?”
此时,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梆声,一声,一声,又一声,慢慢荡到窗下,又慢慢荡远了。
陆却的目光跟随着声音投向狭小窗外那方灰蒙的天空,心便也跟着空落落的回音,一寸寸地沉下去,又浮起来。
不是去追,倒像是被那声音牵着,从胸腔里飘飘地引了出去。去了哪里呢?自己也茫然。
最后,便只剩那一声接一声木木的“梆、梆”,在无边无际的寂寥里,替自己一声声地,叩着无奈。
撇清关系?这无疑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他或许可以更快脱身,官家也有了台阶可下,然后让所有的风暴都引向沈芙蕖一人。
陆却又笑了,这背后的人可真是聪明,算准了他不会这么做,这让陆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漫长的沉默之后,陆却缓缓转过头,看向焦急的周寺正。
“我没有以公谋私,但是我不想撇清我和她的关系。”
周寺正愣住了,随即大急:“只是……眼下形势……”
“不必再言。会审之日,我自有分寸。”陆却疲倦道。
周寺正瞧他一脸倦色,默默搓净手巾,晾在外头。
“大人,李元和孙铭两个草包,怎么突然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敢这么对您?”周寺正固定着绳索,抖了抖手巾。
陆却又睁开眼,淡淡道:“官家的意思。”
“这……”周寺正噤了声。
“大约是官家暗示,得给我点苦头吃,他二人一向领会不了要意,估计现在还在沾沾自喜吧。”陆却答道。
周寺正恍然大悟,“那换成大人,大人会怎么做?”
“当然是找几个言官,集体讨伐我,如今只是民间议论多,那些个清流反而没怎么上书参我。”陆却说。
陆却从不与人深交,只办案,只凭证据说话。清流虽嫌他冷硬,却也挑不出毛病,反倒私下里评他一句“峭直”。因此,他们在会审出结果之前,并不轻易进言。
梆子声之后,又隐约有一些喧闹的声音,像潮水般漫过高墙,渗入大理寺的寂静。
是鼓乐。是礼炮。层层叠叠,喜庆而遥远。
“殿下今日大婚?”陆却向周寺正确认。
周寺正点头:“正是。”他看了看天色,“这个点,应该礼成了。”
东宫大婚,汴京今夜灯火彻夜不熄。
十万宫灯次第亮起,流光溢彩,吉时已到,钟磬笙箫齐鸣,《永安》《承天》之乐恢弘而起,被高墙与长夜层层滤过,传到皇城司深处时,只剩一缕游丝般的旋律。
官家大赏,连皇城司的狱卒都得了恩赏,每人两匹新绢、一串喜钱,外加一壶御酒。
众人聚在值房外,就着冷风分食宫中赐下的喜饼,油纸拆开的窸窣声、铜钱碰撞的脆响、压低的笑语,与远处隐约的礼乐混作一片。
此时,开封府牢门在夜色中开启,一队沉默的缇骑鱼贯而入。
沈芙蕖被卸去重镣,换上稍轻的械具,裹在一件不起眼的深色斗篷里,斗篷一戴上,沈芙蕖的脸有三分之二都被遮住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押上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
车轮碾过汴京的御街,沈芙蕖透过车帘缝隙,望着飞速倒退的街景与宫墙轮廓。
移监本身,就是一种信号,想必会审就在跟前了。
马车并未驶向正门,而是绕至西北侧一方僻静的角门。
穿过角门,并非径直通往女牢的阴湿甬道。他们走的是一条罕有人知的内部巡查路线,沿途需经过几处存放旧档的库房和废弃的值舍。
“这位官爷,这是哪里?”沈芙蕖问前头带路的押班。
多亏了高素带来的金铤,有着这些打点,自己在牢狱里的日子才不算难捱,起码饭食不馊了,偶尔还能打探打探消息。
“皇城司。”押班头也不回。
皇城司?陆却也在此处,这让沈芙蕖心里多了一些安全感。
“稍后跟紧我。”押班忽地侧首,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
沈芙蕖心下一动,压低声音:“您是……高都知的人?”
那人含糊道:“不是。”
行至一处廊柱转折的阴影下,前方忽现七八个沉默的身影。
押班快步上前,将一包沉甸甸的事物塞进为首者手中,看那坠手的弧度与闷响,怕是足有十多斤赤金。
“只有两炷香时间,速去速回。”那头领掂了掂分量,满意地摆摆手,带人退入更深暗处。
“有人要见你。”押班朝不远处一座半隐在枯藤后的石砌凉亭示意。
沈芙蕖心跳骤疾,强自镇定走向凉亭。
昏暗光线下,只见一道身着素雅锦缎斗篷的纤影静立其中,风帽掀起,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年轻面容,通身透着不容错辨的贵气。
“惠……惠娘子?”沈芙蕖轻唤出声,喉间微涩。她万万没想到,在此刻此地,见到的竟是陆惠善。
陆惠善转过身来,沈芙蕖这才看见她身后还站着个侍女。
“沈娘子,时间紧迫,我便直说了。”陆惠善的语速很快,有一丝发颤,“依眼下情势,即使会审,哥哥轻则被官家申斥,重则贬官外放,性命总归无虞,可你——必死无疑。”
“当真……毫无转圜?”沈芙蕖脊背生寒,难道人心一旦定见,当真不可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