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你分明心中自有定论。”官家又冷着脸问:“陆却这些年,可还似从前那般孤直?”
“回大家,”老内侍声音很平静,“陆大人休说与同僚饮宴,便是大理寺衙门的年节团拜,也总是露个面就走。”
“他还没定亲事吧?”官家陷入回忆,“谢家幺女拔剑自刎已经过去六七年了,你说他为什么还不娶呢?是情深至此吗?”
“大家润润喉。”老内侍适时递上新沏的蜜煎荔枝汤,“时间是良药,也许陆大人现在有心仪的娘子。”
说到这里,官家有些焦躁,毕竟陆却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会糊涂至此呢?
“高素,吾恼的不是他可能以权谋私,而是他竟如此不自爱,与一个商妇牵扯不清,将清誉与前程尽付流水!”
被唤作高素的内侍道:“陆大人到底年轻,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家疼爱陆大人,适当点一下就好了,就像一棵树,总得修剪修剪才能成才。陆大人冰雪聪明,会明白大家的一片苦心。”
“但愿如此。”官家道。
陆却由皇城司直接执行抓捕,如今软禁在皇城司所属的别院,由亲从官看守。
他到底是四品大官,多年来又深得官家信任,一时间底下人也不敢怠慢,不仅好吃好喝供着,还留了个周寺正服侍陆却。
陆却在练字。
悬腕写完“暂得于己”的“己”字,又从容蘸墨。
烛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出细影,未束的发丝扫过微抿的薄唇。
“大人……”周寺正端着晚膳进来了,只是放在案上,也并没打扰陆却练字,静静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陆却搁下笔,说道:“你想说什么?”
“大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您心里有数吗?”周寺正担忧道。
“此案会交由御史台主审,翰林学士、刑部侍郎等人组合成一个特别合议庭审我,最终审判还得由官家裁定。也许给我定上滥用职权罪、出入人罪、私德有亏……就这些吧。你在大理寺的年头可比我久,你更清楚。”陆却淡然道。
“那……”周寺正也想问后果。
陆却替他解答:“若罪名坐实,我最可能被贬为远州团练副使,安置于偏远州郡,终身不得起复。若查无实据,但我仍会被认为失察,也许贬为知州,调离京师。”
陆却坐在案前,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一口。
“你不吃吗?”
周寺正垂头丧气摇头叹息,“一会吧,下官暂时没有胃口。”也不知道陆却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胃口用膳。
“我暂时死不了。”陆却道。
陆却放下勺子,烛火在他侧脸流动,鼻梁投下的阴影恰好落在微敞的领口。有飞蛾扑向灯罩,翅粉簌簌落在他袖间。
“其实我现在最怕的,是赵清晏替我求情。”陆却轻轻道。
周寺正转头,恰好看到一只飞蛾扑进烛火里。
太子是储君,是国本,任何大臣与太子过从甚密都是帝王大忌。
然而正如陆却所料,赵清晏贸然前来求见官家。
“父皇!”
赵清晏神情急切,扬起衣摆就跪:“儿臣给父皇请安!儿臣正是为了大理寺卿而来,请您一定不要听信谗言佞语。”
“哼,朕在太子眼里,是个昏聩的皇帝?随便什么人都能哄骗了?”官家不痛不痒训斥了一句。
“儿臣不敢。”
“心里这么想的,嘴上不敢说出来?”
高素立刻朝赵清晏使了一个眼色,见赵清晏不看他,只好咳嗽了几声。
“你不是在斋戒吗?大婚在即,你最重要的是斋戒和训诫。回去。”官家喝了一口茶,挥了挥手让高素将其送回去。
这个时候,官家正心烦意乱,不是开口求情的好时机。
高素立刻搀扶赵清晏,对着他轻轻摇头。
“父皇,您让我说完,这一切都是巧合,是有人要陷害他,父皇您听我慢慢说……”赵清晏甩开了高素的胳膊,固执得不肯走。
“说什么?!”官家将茶盏搁在案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吾说得还不够清楚?!你当今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成婚!这些事情,你管不着!滚回去!”
“父皇,您今日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儿臣深知陆卿为人,朝野共鉴。陆却执掌大理寺以来,两袖清风,断案如神,每至深更犹见官署烛火通明。六载结案近千件,无一件冤狱,此等良臣,岂会以公谋私?
“正因陆却执法如山,开罪权贵甚多。如今他一落难,弹劾奏章雪片纷至,实是宵小群起而攻。若因此等构陷折我栋梁,非但寒了忠臣之心,更将令大理寺积案成山。
“儿臣愿以储君之名作保,陆卿之案必有冤情。恳请父皇明察秋毫,莫使直臣蒙垢,朝廷失臂!”
赵清晏不说还好,这一说,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高素在一旁眼睛都快挤抽筋了。
官家气极反笑:“你拿储君之名担保?太子,你要知道,这储君之名是谁给的,不是他陆却!你口口声声道他不会,可是朕瞧见的不是这样!你倒是替他解释解释,葛明是怎么回事?石磊是怎么回事?”
他把大氅仍在赵清晏身旁:“这商妇又是怎么回事?!”
赵清晏接过大氅仔细端详,这大氅用料很好,看着也眼熟,这是……他抬起头来,在官家眼里看到了确定的答案。
“这大氅是陆却的心爱之物,在那商妇闺房里搜到的。”
赵清晏抓着大氅的手忽然松开,他求救似地看着高素,然而高素只是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