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桩,一件件,从这些曾经与他有过瓜葛的女子口中道出,逐渐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的韩彦。
沈芙蕖伏在矮几上,奋笔疾书。
最初的那点不情愿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完全进入心无旁骛的状态,捕捉着每一个有用的细节,事件、地名、时间、金额、特征,将这些纷乱庞杂的信息飞速梳理,分门别类地记录下来。
沈芙蕖不仅记录她们的话,还会偶尔抬起头来,扫过发言之人的帷帽样式、身形特征、衣料质地,在心中做个简易的标记,以便后续万一需要核对时能对应得上。
陆却端坐主位,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只在关键处插言一两句,引导着叙述的方向,或追问模糊的细节。
待记录好一切,禅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起初,哭声还是分散的,此起彼伏。渐渐地,它们汇聚起来,形成了一片悲伤的潮汐。
一些女子在哭泣中下意识地向身边的人靠近,虽然彼此素不相识,帷帽隔绝了面容,但此刻,她们在对方的哭声里找到了唯一的理解。一只颤抖的手试探性地伸出,轻轻握住了另一只冰凉的手,随即被更用力地回握。
送走完最后一位小娘子,禅房重归寂静。
陆却翻看着沈芙蕖的记录,只见条理清晰,详略得当,根本不需二次整理,可直接归档入卷,不由大赞。
陆却又道:“沈娘子,今日听完这许多控诉,不知有何感想?”
“可惜这世上没有负心罪。”沈芙蕖答道。
“我始终不解,韩彦为什么要执着于女色至此?”陆却问道。
这些小娘子的名单,十有八九都是胡二娘子提供的,大部分是在胡二娘子出家后主动向她吐露,还有没主动暴露身份的,到底有多少小娘子,被他祸害呢?
这么多,他喜欢得过来吗?
沈芙蕖想了想,这大概是一种病,与妓女的关系是纯粹的金钱交易,与处子的关系是单向的掌控,与人妻的关系是危险的刺激。总之,所有这些关系都回避真正的亲密,他明显恐惧在平等关系中暴露真实的自我。
也许,他只是沉溺于每次得手带来的短暂成就感,一旦失去新鲜刺激,他就会陷入巨大的虚无感,驱使他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一次一次病态地征服这些女人。
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这些小娘子,只把她们当作目标罢了。
沈芙蕖看向陆却,给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他病了,就像风寒、咳疾、腹泻一样,这也是一种病。”
陆却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但他也很快理解了,就像癔症、百合症一样,都是心病。
“若你身为男子,我定当竭尽全力,将你招入大理寺麾下。”陆却道,“沈娘子一人,胜过千军万马。”
“别,别说这恭维的话,我的芙蓉盏,可遇到一件难题呢。”——
作者有话说:陆却:想和沈芙蕖成为同事
第76章
沈芙蕖将自己在柜坊的遭遇说了出来,陆却静静听着,偶尔答上两句。
“潘楼街那一片的柜坊掌柜,多半是做茶叶、丝绸、瓷器贸易发家的商贾巨富,利用柜坊进行资金周转,他们有茶园,有窖口,掌控几支船队和商队,一般的生意,确实入不了他们的眼。”陆却委婉解释道。
有些话,陆却没说出来。
士农工商,商虽居末,其内亦有高下。盐铁为大贾,关乎国计,食肆则为末流中的末流。即便沈芙蕖将酒楼开遍汴京,在那些大贾眼中,仍是最下层末次。
更何况,潘楼街的东家们早已不满足于商贾身份,或联姻权贵,或培养子弟科考,谈的是海外奇闻,赏的是名家书画,比任何士大夫都要附庸风雅,更不会把沈芙蕖放在眼里。
“你的意思是,这笔合作,不应该往潘楼街找,而要找专做市井生意的柜坊。”沈芙蕖恍然大悟。
沈芙蕖受了启发,感觉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揶揄道:“陆却,我看你也挺有经商头脑的,哪天不想当官了,去西域贩茶也行,定能富甲天下!”
“非得去那么远么?”陆却道。
“那我怕你留在汴京,成为我的劲敌啊。”沈芙蕖嘟囔。
两人出了禅房,沿着小径朝山下走去,梅花庵以梅花闻名,此刻未逢花期,只有古木参天,苍松翠柏,将日光滤成一片绿意,洒下片块斑驳陆离的光影。
沈芙蕖今日着装的好处便显现出来了,像只穿梭在山林间的蓝色蝴蝶,可惜小径两旁生长着茸茸青苔,有些打滑,走不了太快。
陆却稍跟其后,目光始终追寻着她摇曳的裙摆,每当她踏上不平整的石块,他的手臂便会下意识地向前微抬,在空中形成一个虚扶的姿势,待她站稳,又悄然收回。
到了初夏,山上开了些野杜鹃,这里一丛,那里一簇,红的、粉的、淡紫的,点缀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鲜艳。
“真美。”她驻足观赏。
阵阵风吹过,林木发出沉沉的涛声,杜鹃花影便在光斑里微微摇曳。梅花庵正在做斋饭,柴火燃烧的气味,乘着山风,也悠悠地飘了过来。
“陆却,我以前病着的时候,已经无法进食了。”沈芙蕖嗅着这些味道,突然道。
“嗯。”陆却应着,以为她指的是被赶出家门流落草市坊的日子。
“那时候,我特别想吃柴火饭锅底那一层脆脆的焦饭。”但那是奢望,因为在那时,只要吞咽下任何一口食物,胃就会产生剧痛。
陆却很少听她说起曾经,他有时也会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她这样一个奇女子呢?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梦里面什么都有。”沈芙蕖半开玩笑将这段经历说出,实际上那段日子着实难熬。
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无力虚弱到动弹,唯一能动的只有双眼,她只能看着窗外一点昏黄的路灯,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绕着光打转,扑簌簌地,一次次撞向那看似温暖的光源。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光,看着蛾,把自己想象成其中一只,从树梢上绕一圈,飞到屋檐,自由自在的。
陆却慢慢说出了沈芙蕖心中所想:“你是想说,活着真好,是么?”
“那可不是!好死不如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