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窨子里,松明火把的光跳得人心慌,影子在土墙上拉长了,又缩短,晃悠悠的。外头的风一阵紧过一阵,从草帘子缝里钻进来,带着哨音,吹得火苗子东倒西歪。
冯立仁蹲在火塘边,手里捏着根细柴棍,无意识地拨拉着炭火。炭是湿的,烟大,噼啪爆着火星子。于正来挨着他,裹紧那件破羊皮袄,肋下伤处大概又疼了,眉头锁着,闷声不响。
“老于,”冯立仁盯着火,没抬头,“西边老鸹岭的暗哨,加派了么?”
“加了。”于正来瓮声瓮气,“让雷终带着两个眼神好的后生上去的。那小子,随山哥,真沉得住气啊,趴雪窝子里一天不带挪窝的。”他说着,咳了两声,是给烟呛的,也是累的,“就是回来话更少了,问三句答不了一句。”
“话少好。”冯立仁把柴棍扔进火里,“这年月,话多招祸。”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地窨子。赵老栓靠着土壁,怀里还是那件小花袄,眼睛空茫茫地望着某处。
赵小栓在旁边,正用雪化开的水,一点点给他爹擦手,动作很轻,嘴唇抿得白。王老汉搂着睡熟的狗娃,一下一下拍着,嘴里哼着听不清调的儿歌,调子是颤的。
“粮食,”刘铁坤蹲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守着那口黑黢黢的行军锅,锅早就空了,他手里拿着个空布袋,抖了又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大队长,于副队长,咱……咱是真见底了。黑面、杂合面,一粒都没了。树皮粉、干菜梗,也就够明早一顿,还是清汤寡水。盐……”他摇摇头,没往下说。
角落里,陈彦儒正就着昏暗的光,检查一个年轻队员腿上的冻疮。那疮口溃烂了,泛着不祥的暗红色。
陈彦儒用煮过、但显然已不那么干净的布蘸着所剩无几的盐水清洗,动作小心翼翼,额头上却冒了冷汗。“陈大夫,”那年轻队员咬牙忍着疼,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俺这腿……是不是保不住了?”
“别胡说!”
陈彦儒低声呵斥,手却抖了一下,“就是冻狠了,炎。你忍着点,这盐水……能顶事。”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尤其还是这种鬼天气,伤口恶化太快。
“顶个屁事!”
于正来忽然烦躁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这处境,还是骂自己无力,“再这么下去,不用鬼子来搜山,咱们自己就先饿死冻死在这地窨子里!”他肋下疼得一抽,猛地吸了口凉气。
“老于!”冯立仁低喝一声,制止了他后面可能更焦躁的话。地窨子里本就压抑,不能再添慌乱了。
这时,草帘子一掀,李铁竹带着一身寒气钻进来,脸冻得青紫,眉毛胡子都挂着白霜。
他先凑到火边暖手,哈着白气,声音有些颤:“姐夫,于副队长,我刚从东边哨位下来。没啥异常,就是……就是风里头,好像又有点焦糊味儿,比昨天淡,但还能闻着,像是从更东南边飘过来的。”
地窨子里瞬间一静。更东南边?那已经出小南沟的范围了,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赵小栓。
赵小栓擦手动作顿住了,猛地抬头看向李铁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骤然烧亮,又被他死死按下去,只剩下更深的黑。赵老栓似乎也听见了,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出一声含糊的呜咽。
冯立仁脸色沉静,只有握着柴棍的手指紧了紧。“知道了。”他对李铁竹点点头,“去歇着,暖暖身子。”
李铁竹走到自己铺位边,看见弟弟李铁牛已经裹着破被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妹妹李铁菊和冯程的妹妹李晓挨在一起,也睡了。冯程却没睡,靠坐在土壁边,眼睛在昏暗中亮着,正听着大人们说话。
“程子,咋还不睡?”李铁竹低声问。
“睡不着。”冯程小声说,目光看向他爹冯立仁的背影,“三舅,爹和于叔叔他们也没睡。”
正说着,严佰柯像道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他径直走到冯立仁身边,蹲下,声音压得极低,语却快:“大队长,黑山嘴今晚有动静。不是大队人马,是小股,大概五六个人,穿着便装,从堡后小门出来的,往北边老林子方向去了,动作很快,像是探路的。”
“北边?”冯立仁眼神一凝,“不是咱们这个方向?”
“不是。”严佰柯肯定道,“看路线,是冲着‘老鹞子沟’更深处,或者……可能是松野伐木点那边去的。”
于正来凑过来,忍着疼:“鬼子自己人摸自己人的地盘?搞什么名堂?”
冯立仁沉思片刻,缓缓道:“未必是自己人。还记得之前雷大哥他们看到,除了松野,还有另一股带着特殊设备的人也在北边林子里活动么?长谷川在围场,矢村在黑山嘴,松野在砍树……这坝上,看来还不止一拨鬼子在伸手。”
“狗咬狗?”于正来啐了一口,“咬得好!最好咬出满嘴毛!”
“咬归咬,别溅咱们一身血。”冯立仁冷静地说,“佰柯,这消息很重要。明天,你还得辛苦,带人往北边更谨慎地探一探,不求靠近,只要弄清楚这两股鬼子到底在搞什么,有没有冲突,他们的注意力是不是完全被彼此或者伐木事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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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严佰柯点头。
“粮食……”刘铁坤又念叨起来,像是梦呓,“明天……明天吃啥啊……”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有福,抱着他那本几乎写满红字的账本,哑着嗓子开口:“大队长,山下……咱们最后那条线,老王头,前天托人捎来个信儿,说城里龙千伦的人查得极严,他那里也快断了,实在……实在弄不出粮食了。他还说,龙千伦最近好像挺烦,家里老爹瘫着要人伺候,手下‘鹞子’、‘病黄鼬’那些人又各怀心思,刮地皮刮得太狠,城里怨气冲天。”
冯立仁默默听着。缺粮,伤员,鬼子的动向,山下的挤压……无数条线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勒在脖子上。他看了一眼地窨子里这些相依为命的人,老的,小的,伤的,病的,还有这些眼中燃烧着不甘与疲惫的战友。
“粮食,”他最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明天,我、老于、雷大哥,我们几个出去找。山这么大,总有活路。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大家找口吃的。”
“大队长,你的伤……”陈彦儒抬起头。
“不碍事。”冯立仁摆摆手,“老于的伤比我重,他留下看家。刘大哥,家里就交给你和铁兰她们,照看好伤员和孩子。有福,山下那条线,告诉老王头,暂时断了,保全自己要紧。佰柯,北边的侦察不能停,但一定要安全第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鬼子在咬,在抢,在逼咱们。咱们现在,是难。可再难,也比王家营子、小南沟那些没了的人强。咱们还有口气,有口气,就得挣命!粮食,咱们自己找;伤,咱们自己养;眼睛,咱们自己擦亮!这塞罕坝的冬天,冻不死咱们这些有根的人!”
地窨子里安静了一瞬,只有火塘里炭块最后的爆裂声。
于正来重重“嗯”了一声,挺了挺佝偻的背;赵小栓低下头,继续给父亲擦手,动作却比起先前似乎稳了些。陈彦儒推了推眼镜,继续处理伤口,眼神专注。李铁竹握紧了拳头,身旁冯程望着父亲,眼中的光亮,似乎驱散了些许周围的黑暗。
松明火把的光,摇曳着,坚持着,虽然微弱,却固执地不肯熄灭,对抗着地窨子外无边的寒冷和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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