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冬至次日。清晨,望星湖冰面上的那个蜡烛螺旋还在——不是真的蜡烛,是昨晚学生们留下的led灯,在晨光中继续散着柔和的光。螺旋从湖心开始,向外旋转三圈半,最后消失在靠近岸边的冰层裂纹处。
夏星站在湖边,手里拿着卷尺和笔记本。她在测量这个螺旋的几何参数:内圈直径,圈数,螺距,总长度。数据被工整地记录在纸上,旁边还画了简图。
竹琳蹲在冰面上,用便携式温度计测量不同位置的冰面温度。螺旋内的温度和螺旋外的温度有细微差异——螺旋内的冰面平均温度高出o度,因为led灯虽然功率很低,但连续光一整夜,还是产生了微小的热效应。
“o度,”竹琳记录下这个数字,“在植物生理学上,这个温差足以影响某些代谢反应的率。”
夏星收起卷尺,走到她身边:“这个螺旋让我想起第三组的侧芽生长模式——不是直线前进,是螺旋式的,从侧边,从边缘,从非主流的位置开始。”
她蹲下来,用手指沿着螺旋的轨迹在冰面上虚画:“从中心开始,向外扩展。但扩展不是均匀的,是一圈一圈,每一次循环都比前一次更大,但基本结构重复。”
竹琳抬头看向湖心。那里的冰层最厚,也最浑浊,像冬天的核心,寒冷而沉默。但就是从那里,光的螺旋开始了它的旅程。
“像语言变化中的词汇扩散。”她说,“一个新词,或者一个新的音方式,通常从某个小群体开始——可能是年轻人,可能是某个社区,可能是网络社群。然后一圈一圈扩散,影响越来越大的人群,但核心的‘创新点’始终在那里。”
两人沿着螺旋的轨迹慢慢走。led灯在晨光中显得很微弱,几乎看不见它们在光,只能看到一个个小小的塑料外壳,像冰面上的装饰品。
走到螺旋的末端时,她们现那里恰好与一道自然形成的冰裂相交。冰裂很细,但很深,在光线照射下能看到冰层内部的纹理——不是均匀的白色,是有层次的,像树木的年轮,记录着每一次降温、每一次降雪的痕迹。
“这里。”夏星指向冰裂与螺旋相交的点,“人造的螺旋和自然的裂痕在这里对话。”
竹琳俯身细看。在相交点,冰层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状态——既有led灯造成的微小升温,又有冰裂处更大的热交换。这导致冰晶的结构生了细微变化:在放大镜下,能看到冰晶的排列方向在这里生了偏转,像水流遇到障碍物时的涡旋。
“微环境。”她轻声说,“一个由人造和自然共同创造的微环境。”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型采样工具,小心地从相交点取了一小块冰样,放入保温盒。这个样本要带回实验室,在显微镜下观察冰晶结构的细节。
“也许植物的霜冻响应也需要考虑这种‘微环境’。”夏星思考着,“不是均匀的低温,是有细微差异的、有局部扰动的环境。植物可能对不同部位的微环境有不同的响应策略。”
竹琳点头,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示意图:一个螺旋,从中心向外扩散,沿途与各种“障碍”相交——冰裂、气泡、杂质、温度梯度。在每个相交点,都产生一个独特的微环境。
“像语言在不同社群中的传播。”她补充道,“同一个新词,进入不同的方言社区,会遇到不同的‘语言土壤’——不同的语音系统,不同的词汇库存,不同的接受态度。在每种土壤里,它的命运都不一样。”
她们继续在冰面上走,记录着螺旋的更多细节。晨光渐渐强烈,led灯完全看不见了,但螺旋的痕迹还在——冰面上有轻微的融化痕迹,是灯光热量造成的,在阳光下反射出不同的光泽。
这个由学生临时创造的光的螺旋,在这个冬至后的早晨,成了两个自然科学研究者思考复杂系统的灵感来源。人造与自然,规则与随机,中心与边缘,在冰面上展开了一场沉默的对话。
上午十点,艺术史系的小展厅正式开放预展。不是公开的,只邀请了少数师生,但消息还是传开了,展厅门口排起了小小的队伍。
秦飒站在展厅入口,有些紧张。石研在她旁边,相机已经准备好,但今天她不打算拍展品,而是拍观众——记录他们观看展览时的表情、停留时间、交流内容。
第一个进来的是王教授,她带着几个研究生,神情严肃。但当她看到入口处的那段引言时,表情柔和下来。她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然后点点头,继续往里走。
研究生们分散开来,有的在修复工具前停留很久,仔细阅读使用说明;有的在时间线展板前讨论;有的在“修复的边界”区域,对着那张“缺失地图”低声交流。
一个年轻女生在陈月华的旧唱本前站了很久。她没有翻动唱本(展品不允许触摸),只是隔着玻璃罩,仔细看那些红笔标注。然后她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但拍照时很小心,避开了反光,调整角度,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秦飒走过去:“你对这个感兴趣?”
女生抬起头,眼睛很亮:“我在学昆曲。我们老师也有这样的旧唱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标注。她说,这些标注比唱本本身更重要——记录了她年轻时怎么学,怎么理解,怎么一点点把老师的传授变成自己的东西。”
她指向其中一处标注:“你看这里,‘此处吸气要偷’,‘偷’字写得特别用力。我老师也说过这个词——‘偷气’,意思是在观众察觉不到的地方快换气,保持唱腔的连贯。这种技巧,光看谱子学不会,得有人示范,得自己体会。”
秦飒听着,突然意识到,这个展览触动的可能不止是艺术史专业的学生。任何在某个领域深入学习的人,可能都会在这些展品中看到自己学习的影子——那些标注,那些笔记,那些在传承中缓慢积累的个人理解。
展厅的另一边,几个设计学院的学生围在陶俑前,讨论的不是艺术史价值,而是修复中的“设计选择”。
“她选择用青铜而不是陶土,这个材质对比很有意思。”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陶土是原作材料,青铜是同时代但不同的材料。不是隐藏差异,是凸显差异,但让差异成为对话的一部分。”
他的同伴,一个短女生点头:“而且你们看断面的处理——没有试图做成‘自然断裂’的样子,而是打磨得很光滑,像在说‘这里就是断了,我承认它断了’。这种诚实本身就是一种美学。”
石研在不远处记录着这些对话。相机快门声很轻,但持续不断,像在为这个时刻的思考作证。
预展进行到一半时,乔雀和胡璃也来了。她们没有打扰秦飒,只是安静地在展厅里走动,看观众的反应,听他们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