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冰则直接开始工作,打开笔记本电脑,检查社区网站的后台数据。自从“流动的边界”开源项目布以来,已经有三十多所学校注册使用,上传了五十多个修改版本和教学案例。
她点开最新上传的一个案例——来自西部山区的一所小学。老师们没有电脑,但用手机拍下了孩子们用石子、树枝、彩色粉笔模拟粒子运动的视频。
视频里,孩子们在操场的雪地上画出了复杂的边界图案,然后用不同颜色的石子当“粒子”,按照自己设定的规则移动。规则很简单:红石子碰到白线右转,蓝石子碰到白线左转,黄石子可以跳过障碍……
但就是这些简单规则,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复杂运动。石子们在雪地上留下交错的轨迹,像抽象画,像鸟群的飞行模式,像某种原始的舞蹈。
视频的最后,一个戴着毛线帽的小女孩对着镜头认真地说:“我们现,如果让红石子和蓝石子‘牵手’,它们会一起转圈,像在跳舞。”
沈清冰把视频暂停在这个画面,看了很久。
“怎么了?”凌鸢问。
“这个观察,”沈清冰指着屏幕,“‘牵手’——她指的是让两个粒子建立某种关联,让它们的运动相互影响。这是我们原始算法里没有的功能。”
凌鸢凑过来看:“但她在实体模拟中现了这个可能性。用石子,用绳子,用最原始的工具,现了复杂系统的一个核心特征: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会产生新的、涌现的性质。”
她打开教具设计文档,在“扩展功能”部分加上这一条:“增加‘连接’模块,允许粒子之间建立临时或永久的关联,观察群体行为的涌现。”
沈清冰继续浏览其他案例。有一个职业学校的老师上传了用“流动的边界”模型模拟交通流量的教案;有一个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开了触觉版本的教具,用不同纹理的材料代表不同规则,让视障学生也能参与……
每个案例都在原始模型的基础上,向着不同的方向生长。像一棵树,主干明确,但枝条向四面八方延伸,探索着所有可能的空间。
“冬至是一年中阴阳转换的节点。”茶馆老板突然说,他正在擦拭旁边的桌子,“阴气到极点,阳气开始生。但转换不是突然的,是慢慢来的。”
他指着窗外的湖面:“你看冰,最厚的时候,其实底下已经开始准备融化了。只是我们看不见。”
凌鸢看向窗外。湖面上的那道裂痕在阳光下更加明显了,而且似乎有新的分支出现——不是一道,是好几道,从中心向外辐射,像冰层内部应力的释放。
“修复也是这样吧。”沈清冰说,眼睛还看着电脑屏幕,“当破损达到极限时,修复就开始了。但开始得很慢,很隐蔽,从最微小的连接开始。”
老板点头,继续擦拭桌子:“我父亲做木工,常说一句话:断裂不可怕,可怕的是断裂后不知道如何连接。只要还能连接,东西就能继续用。”
他下楼去了。凌鸢和沈清冰对视一眼,都在思考那句话。
连接。粒子与粒子的连接,代与代的连接,知识与知识的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连接。
所有修复,所有传承,所有研究,本质上都是在寻找连接的方式——在断裂处建立新的桥梁,让中断的对话得以继续。
窗外,湖面上的裂痕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像无数微小的连接正在形成。
下午两点,古籍修复室里格外安静。乔雀和胡璃今天没有处理新的文献,而是在整理这段时间的所有修复记录——不是工作记录,是更私人的笔记:观察、思考、疑问、灵感。
这些笔记散落在不同的本子里、便签上、甚至纸巾背面。乔雀把它们收集起来,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然后开始转录到一个专门的笔记本上。
胡璃在做类似的事情,但她的笔记更多是关于语言学的思考——修复过程中遇到的文字问题引的语言学联想,那些残缺字迹对历史音变研究的提示,还有林文渊手稿中那些已经消失的方言特征……
“你看这里。”乔雀指着其中一页笔记,“月日,修复宋代佛经。现补纸的纤维方向与原件不一致,可能导致长期保存问题。决定重新制作补纸。思考:修复的‘正确性’有时与‘真实性’冲突。原件的纤维方向是当时造纸工艺决定的,我的补纸是现代工艺。完全复制不可能,但可以接近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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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璃接过笔记本,读完这段,然后翻到自己的笔记:“我这里也有一段,月日,研究林文渊记录的吴语入声字。现他的记音与现代方言调查有系统差异。是方言本身变化了,还是他的记音方法有偏好?可能两者都有。思考:所有记录都是过滤后的真实,滤镜是记录者的知识框架和时代局限。”
两人交换笔记,继续阅读。像在进行一场跨越时间的对话——不是与古人,是与不久前的自己,与那些在修复和研究过程中一闪而过的思考。
乔雀的笔记里有许多关于“痕迹”的思考:
“月o日,修复民国报纸。虫蛀的孔洞边缘,纸张纤维的断裂方式记录了虫子的进食路径。是破坏,但也是生命存在的证据。修复时保留了部分孔洞,只加固边缘。让‘破坏’也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月日,唐代写本的补纸颜色。调了三次才接近。但‘接近’不是‘相同’。差异要控制在可辨识但不刺眼的程度。修复是在‘太像’和‘太不像’之间走钢丝。”
胡璃的笔记则更多关于“声音”:
“月日,采访九十三岁音人。老人某个音时,舌头的位置已经无法达到标准位置,产生了‘偏误’。但这个偏误本身,可能是语言变化的早期信号——当一代人的音集体‘偏误’,下一代就会以为那是标准。”
“月日,听陈月华的评弹录音。她年轻时的录音和现在的录音,同一个唱段,处理方式完全不同。年轻时追求技巧展示,现在追求情感表达。是技艺成熟了,还是对生命的理解深了?可能都是。”
她们一直整理到下午四点,才把散落的笔记基本归整完毕。两个厚厚的新笔记本放在工作台上,封面上分别写着:“修复手记·冬”和“语言笔记·冬”。
乔雀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看着那些按照时间排列的文字,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在阅读另一个人的日记,但又确确实实是自己写的。时间的距离,即使是短短几周,也能产生一种陌生化效果,让她能更客观地看待自己当时的思考和选择。
“我们在记录记录的过程。”胡璃说,也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像镜子照镜子,无穷反射。”
窗外传来钟声。乔雀抬头看向窗外,冬至日的下午很短,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湖面上的冰层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深蓝色,那些裂痕变成了银白色的细线,像夜空中的星河。
“林文渊的手稿,”她突然说,“也是这样的笔记。记录他对方言的观察,他的疑问,他的假设。只是他的记录中断了,而我们的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