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坚毅这个素日里最讲究礼法规矩、甚至有些迂腐的山东儒生,此刻脸色铁青,平日里总是引经据典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
他显然已经从方才帐内隐约传出的争吵、名单的宣读,以及妇姽最后那番毫无廉耻的咒骂中,明白了事情最不堪的真相——这已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动摇军心国本、践踏伦常纲纪的大恶!
“宪兵队!”林坚毅猛地举起手臂,声音因极度的义愤而微微颤,却异常清晰凌厉,“集合!举火箭!目标——中军帅帐及周边区域!”
他身后,那些新编的、刚刚经历过合肥血火淬炼的宪兵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动作划一地执行命令!
弓弦绷紧,浸了油脂、燃烧着幽幽火苗的箭矢,齐刷刷地对准了妇姽所在的那片营区!
冰冷的杀气,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压抑,弥漫开来。
“住手!不许射!”我几乎是嘶吼出声,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前冲去,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宪兵队的箭阵与帅帐之间!
“王爷!”“殿下!”众将惊呼。
我充耳不闻,几步冲到林坚毅面前,一把死死抓住他扬起下令的手臂袖口,手指因用力而骨节白,声音带着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惊怒“林坚毅!你想干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
林坚毅的手臂被我抓住,他转头看我,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愤的赤诚与决然“王爷!事已至此,妇姽之行,人神共愤!延误军机,致使合肥无数忠勇将士枉死;秽乱营盘,与卑贱面公然厮混,颠倒黑白,辱及王爷!此等不忠、不贞、不仁、不智之人,留之何用?!今日若不以雷霆手段肃清,何以告慰合肥城下万千英魂?!何以正军法、肃纲常、定人心?!”
“林大人所言极是!”黄胜永踏前一步,他性子最烈,早已气得须戟张,手中长刀已然出鞘半尺,寒光凛冽,“王爷!这等祸水,留在军中,便是天大的隐患!今日她敢为了面延误援军,明日就敢做出更甚之事!请王爷下令,末将愿亲自动手,为王爷铲除这……这不知廉耻的妖妇!”他终究没说出更不堪的字眼,但眼中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林伯符也沉声道“王爷,家国天下,孰轻孰重?妇姽所为,已非私德有亏,实乃动摇国本之大罪。合肥将士血未干,怨气冲天!若不处置,军心必乱!请王爷当机立断!”
韩忠虽未多言,但也重重抱拳,眼神坚定地站在林坚毅身侧,表明态度。
姬宜白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王爷,众怒难犯,天理难容。妇姽大统领……已失其德,更失其位。为王爷计,为天下计,为死难的将士们计……此祸,不可不除。王爷若不忍,或不便……臣等,愿为王爷代劳!”
“臣等愿为王爷代劳!”众将齐声低吼,声浪虽不高,却蕴含着铁血的味道。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对我的忠诚与维护,更有对帐内那人的极度厌恶与杀心。
他们是在告诉我殿下,您不方便、不忍心去做的事,我们来做!
这污手染血之事,我们替您担了!
只要您点一下头,或者……哪怕只是默许。
我抓着林坚毅袖口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微微颤抖起来。
我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因愤怒而涨红、因忠诚而坚定的面孔,听着他们字字铿锵、句句在理的请命,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悲哀与暴怒,仿佛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又仿佛被更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
他们说的都对。
于公,妇姽延误援军,罪同资敌,致使无数精锐枉死,按军法当斩!
于私,她行为放荡,与面公然羞辱于我,践踏伦常,按礼法亦难容!
杀她,天经地义,大快人心,更能迅稳定军心,彰显我韩月赏罚分明、不徇私情的铁腕。
可是……
帐内那一声声歇斯底里的“负心汉”、“人渣”,那蜷缩在床沿无助惶惑的身影,那曾经在安西严寒中为我披上大氅的温暖手掌,那无数个日夜相伴、共渡难关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疯狂闪现,与眼前这森然的箭阵、众将的杀意、还有那卷血迹斑斑的阵亡名单,激烈地冲撞、撕扯!
杀?还是不杀?
以君王、以主帅的身份,似乎该杀。以儿子、以丈夫的身份……那根名为“亲情”与“过往”的丝线,却死死缠绕着握剑的手。
我缓缓松开了林坚毅的衣袖,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公孙广韵和玄悦立刻上前想要搀扶,被我抬手制止。
我转过身,背对着众将和那森然的箭阵,再次面向那座华丽而安静的帅帐。
帐内的哭骂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死寂得可怕,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审判。
寒风卷起营地的尘土,掠过我冰冷的脸颊。
良久,我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营地上空
“收起火箭。”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入中军帅帐半步,不得对妇姽……及其帐内之人,有任何伤害之举。”
“违令者……军法从事。”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看那座帐篷,迈开沉重的步伐,向着营外,我大军主力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背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决绝。
我没有选择众将期盼的“快刀斩乱麻”。
这或许会让一些人失望,会让一些人觉得我优柔寡断。
但我知道,这一刀,无论落下与否,都将在我心头留下永不愈合的创口。
而我,需要时间,需要以更冷静、更符合“韩月”这个身份的方式,来了断这一切。
帐内的妇姽,或许听到了我的决定。是感到侥幸,还是更加怨恨?
帐外的众将,面面相觑,最终在林坚毅复杂的目光示意下,缓缓放下了弓箭。
肃杀之气稍敛,但那种沉重的、悬而未决的压抑,却更深地笼罩了整个舒城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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