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句“收起火箭”的命令,如同冰水,暂时浇熄了营门外即将燃起的烈火,却无法平息众人心中翻腾的怒焰与杀意。
我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刚走出不过十余步——
“殿下!”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哭腔与决绝的呼喊。
只见玄悦猛地单膝跪地,甲胄重重磕在冻土上,她仰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恨意与忠诚。
“末将玄悦,请命!”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如铁,“愿亲率本部所剩兵马,及愿随末将的龙镶近卫弟兄,突入帅帐,诛杀刘骁那祸国殃民的奸贼!至于妇……至于大统领,”她咬了咬牙,终究没敢直呼其名,但眼中已无半分敬畏,“请殿下……准许末将,‘请’大统领移驾别处静养!一切罪责,末将愿一力承担!纵使千刀万剐,也绝不让殿下清誉因此等……此事蒙尘!”
她竟想独自揽下这弑“母”杀“妃”的滔天罪责!
“玄将军忠勇可嘉,然此法过于刚直,恐伤殿下仁名。”一直沉默观察的姬宜白此时上前一步,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情报头子特有的阴冷与缜密,“王爷,若您不欲此事张扬,惹天下非议,臣倒有一策。臣麾下‘血蝙蝠’小队,最擅伪装潜伏,行踪诡秘。可令其假扮南楚游骑或江淮流寇山贼,于妇统领……与刘骁离开舒城后,择机袭杀。事后布置现场,保管不留丝毫与我军有关的痕迹。届时,世人只会以为他们是遭遇意外匪患,或南楚报复,绝疑不到王爷头上。脏活,由臣来做便是。”
假扮外敌,暗杀自己的母亲和王妃?
姬宜白的提议,比玄悦的请命更加冷酷,也更加“周全”,彻底将伦常与温情碾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政治算计与消灭隐患。
我听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更极端、更“为我着想”的建议,心脏如同被浸在冰火之中反复煎熬。
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目光扫过玄悦眼中赤红的忠诚与悲痛,掠过姬宜白脸上的冷静与阴鸷,最终望向那座寂静得可怕的帅帐。
“玄悦,起来。”
我的声音疲惫不堪,“姬先生,收起你的‘良策’。”
我迎着他们不解、甚至有些失望的目光,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
“我不能这么做。她……毕竟是我的生身之母。养育之恩,纵有千般不是,亦难抹杀。更何况……”
我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这安西大都护之位,乃至今日西凉王的基业,最初……确实是她让予我的。若无她当年的支持与让位,我韩月未必能有今日。若我今日因她失德,便行弑母杀妻之举……天下人会如何看我?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连生母妻都能狠心诛杀,还有何信义可言?麾下将士,四方豪杰,又将如何自处?”
这是政治现实,也是我内心深处无法跨越的最后一道伦理防线。
“迂腐!!”玄悦猛地从地上站起,因为动作太猛,牵扯到之前被妇姽震伤的经脉,脸色一白,却硬生生挺住。
她眼中泪水再次奔涌,不再是委屈,而是极度的失望与愤懑,“殿下!您看看我!看看公孙小姐!看看青鸾将军!看看西侧那些刚刚失去兄弟子侄的凤镝军旧部!”
她指着自己,又指向身旁同样眼眶通红、强忍悲痛的公孙广韵,声音嘶哑“我玄家子弟,玄烈、玄育、玄当……他们尸骨未寒!公孙家两位公子,血洒合肥城头!青鸾将军三个兄弟,连全尸都未必能找回!还有那些安西军校的种子,龙镶近卫的英魂……殿下!他们的死,固然是虞景炎所害,但妇统领她延误军机,视将士性命如无物,与那刘骁在营中行苟且之事、辱及殿下天威时,可曾想过半分对您的恩义?!可曾想过半分那些为她、为殿下效死之人的性命?!”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她如此待您,如此待我们这些誓死效忠之人,您却还在这里念着什么养育之恩、让位之情?!殿下!忠孝不能两全时,当以何者为重?!难道要为了一个已经不配为母、不配为妻之人,寒了这无数颗为您抛头颅、洒热血的心吗?!”
玄悦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我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她不是在为自己请功,而是在为无数枉死的亡魂呐喊,在为活着的忠诚之士质问。
公孙广韵此时也轻轻挣脱了侍女的搀扶,走到我身侧,她脸色依旧苍白,臂上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新换的绷带,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冷静。
她先是对玄悦点了点头,示意她冷静,然后转向我,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王爷,玄将军所言,虽言辞激烈,确是肺腑之言,亦是为王爷着想。妾身来自辽东,本不该多言安西旧事。然,此一战,我辽东公孙家,青年才俊折损甚巨,公孙宏、公孙逊等人之死,妾身归家后,亦不知该如何向族中耆老、向他们的父母妻儿交代。”她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但语气依旧平和,“若此事不能有一个公正严明的处置,妾身恐怕……难以服众,亦难安抚辽东人心。”
她的话,看似在陈述困难,实则是在提醒我公孙家在此战中付出了巨大代价,他们需要交代,需要看到“公正”。
这既是实情,也未尝没有借机打压安西旧部(尤其是与妇姽关系密切的势力)、为辽东派系争取更多空间的考量。
但无论如何,她说的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我看着她,又看向悲愤难平的玄悦,心中一片冰凉。
我何尝不知她们的愤怒与诉求?
安西将门如玄家、百里家、青家,经此一役,青年一代损失惨重,与妇姽脱不开干系,他们岂能不怨?
辽东公孙家新附,本欲借此战立功站稳脚跟,却同样伤亡惨重,若不能严惩“祸”,如何甘心?
她们逼我,既是为私仇,也是为公义,更是为各自家族的未来。
而妇姽背后代表的,是经营安西数百年的庞杂旧势力网络,树大根深。若我手段过于酷烈,直接弑母,引的动荡可能远想象。
“够了。”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断,“你们的忠心,你们的损失,你们的诉求,我都明白。此事,我定会给你们,给所有战死将士的英灵,一个交代。”
我转身,不再看他们,再次向着营外走去。这一次,步伐似乎坚定了些,但背影的孤寂与沉重,丝毫未减。
走出营门,远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冰冷的空气让我混沌的头脑略微清醒。我独自立于寒风中,望着舒城灰暗的天空,良久。
最终,我召来了林坚毅。
“林大人。”我的声音恢复了属于摄政王的平静与威严。
“臣在。”林坚毅肃立,等待命令。
“带你的人,持我王命旗牌,进入帅帐。”我一字一句,清晰下令,“将侍卫长刘骁,拿下。以‘蛊惑主帅、延误军机、秽乱军营’之罪,暂时收押,严加看管,听候落。注意,只拿刘骁一人,不得惊扰……妇大统领。若有反抗,可动用必要手段,但尽量……不要伤她。”
这是折中之策。
先拿下罪证确凿、众人皆欲杀之而后快的刘骁,给玄悦、公孙广韵等人一个初步的交代,也暂时平息军中沸腾的怨气。
至于母亲……我需要单独面对她。
有些话,有些决定,必须由我亲自去说,去面对。
“臣,遵命!”
我再次踏入那片熟悉的营区,但气氛已与之前截然不同。
林坚毅持我王命旗牌,肃立在我身侧半步之后。
随着他一个简洁的手势,早已待命多时的宪兵队开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