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平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嘎吱作响,但最终还是咬牙,对身后摆了摆手,压制住了躁动的龙镶近卫和白马从义。
不能硬来。
至少,不能是现在,以这种方式。
眼前的,终究是妇姽,是我的母亲。
一旦在此爆大规模冲突,无论结果如何,都将是我韩月一生无法洗刷的污点,更是足以动摇军心国本的丑闻。
借着玄悦的搀扶,我勉强站稳。
深吸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叶,带来些许清明,压制住胸腔里翻腾的血气与暴戾。
我抬头,目光穿过妇姽护着刘骁的姿态,直直地望入她的眼底,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母亲……”我用了这个久违的、私下里的称呼。
“我只想问您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要拿数十万将士的生死、拿江淮大局、拿我们多年的情分……来赌气?来成全这样一个……东西?”我的目光扫过刘骁,如同看着一团肮脏的垃圾。
妇姽被我那声“母亲”叫得浑身一颤。
当她看到我跌坐在地又挣扎站起,脸色苍白,嘴角甚至因为刚才的冲击和极怒而渗出一丝血迹时,她美艳脸庞上那层强装的怒意和冰冷,明显出现了一道裂缝。
一丝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愧疚与心疼,从她眼底深处飞快掠过,让她成熟性感的容颜浮现出一瞬间的动摇和柔软。
她搂着刘骁腰肢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或许是我的平静刺痛了她,或许是我身边公孙广韵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失败”,又或许是她那高傲到偏执的性子不允许她在这种场合、尤其是在刘骁和众多部下面前低头认错。
她迅重新绷紧了脸,甚至将那丝愧疚转化为更加强烈的、防御性的攻击。
她下巴抬得更高,避开我质问的核心,转而厉声反诘“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她的声音拔高,带着委屈的尖利,“韩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还有我这个妻子吗?!你未经通报,擅闯我的中军大帐,带着刀兵,如临大敌!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没有把凤镝军放在眼里?!”她开始细数,语气愈激动,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愤“当年在安西,是我!是我把一切都给了你!兵马、粮草、人心!是我力排众议,把领的位置让给你!是我陪你出生入死,打下这片基业!可你呢?!你翅膀硬了,心里还有我吗?!”她指着公孙广韵,又指向合肥方向“你北上辽东,娶了公孙家的女人!你南下江淮,身边跟着薛敏华那个贱人!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舒城,不闻不问!你知道我有多孤独吗?!你知道我看着别的女人在你身边,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错吗?!是你先冷落了我!是你先对不起我!”
这一连串的指责,如同连珠箭,将她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我的头上。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构建的“受害者”叙事里。
我看着她激动泛红的脸颊,听着那些荒谬的控诉,心一点点沉入冰海。
等她稍微停顿,我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锋利“那么,刘骁呢?母亲,您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清清白白’?‘什么都没生’?”妇姽眼神闪烁了一下,但立刻变得理直气壮,甚至带着一种被侮辱的愤慨“骁儿?骁儿怎么了?他是我最忠诚的护卫!在我最孤独、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是他守在我身边!我们光明正大!是你!是你自己心里龌龊,才会用那些肮脏的想法来揣测我们!韩月,你太让我失望了!”“光明正大?忠诚护卫?”一旁,刚刚从虎口剧痛和内力冲击中缓过一口气的玄悦,再也忍不住了。
她挣开搀扶她的兵士,上前一步,眼中充满了对妇姽最后一丝敬畏的破裂与深深的怨恨。
她先是对我单膝跪地,抱拳道“殿下!事实俱在,众目睽睽!王妃她……早已行为失矩,不配再居王妃之位!更遑论统领大军!请殿下下令,让龙镶近卫‘请’王妃移驾,前往宗庙静思己过!至于这个祸乱宫闱、挑拨离间的刘骁……”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刺向刘骁,“应立即就地正法,以正军法,以肃纲常!”玄悦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她彻底撕破了最后那层温情的遮羞布,将“不忠”、“失德”、“正法”这些冰冷的字眼,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妇姽勃然变色!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玄悦,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几乎视如己出的晚辈,此刻竟然用如此冷酷无情的言语来指控她,甚至要置她于“宗庙静思”的境地,更要杀她“身边的人”!
“玄悦!”妇姽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背叛的痛心而颤抖,她指着玄悦,指尖都在抖,“你……你竟敢如此对本宫说话?!本宫真是看错你了!原以为你只是个忠心的丫头,没想到,你竟如此蛇蝎心肠!为了讨好你的新主子,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是要逼死本宫吗?!”她将玄悦的直言进谏,完全扭曲成了邀宠献媚、落井下石的恶毒行径。
帐前气氛,随着玄悦的决绝建议和妇姽的激烈反应,彻底降到了冰点。
一边是手握大军、占据大义名分却内心痛楚不堪的我;一边是色厉内荏、颠倒黑白却依然拥有强大武力与母亲身份的妇姽;中间是惊慌失措、眼神乱转的刘骁;周围是剑拔弩张、却又投鼠忌器的双方部属。
我抬起手,止住了玄悦还要继续争辩的话头。
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玄悦看着我苍白如纸、却强撑镇定的脸,咬紧了嘴唇,将满腔悲愤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那眼中的怒火与哀痛,烧得更旺。
我甩开玄悦试图搀扶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一寸一寸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每一下骨骼的摩擦和肌肉的颤抖,都伴随着心脏被凌迟般的剧痛。
我站稳,目光不再看激动控诉的妇姽,也不再看阴险得意的刘骁,而是转向了帐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要从那里汲取一丝支撑。
然后,我从怀中,缓缓掏出了一卷被血迹和汗渍浸染得有些皱的纸。
纸张展开时,出轻微的、近乎呜咽的摩擦声。
我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开始念诵“合肥之战,我军阵亡将士名录……”我的声音不高,但在死寂的营帐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安西第一近卫游骑兵团,出征四千一百二十七人。阵亡……三千一百零九人。余者……人人带伤,轻重不等。”“大同第二轻骑兵团,出征三千九百六十人。阵亡一千八百三十三人。”“辽东混成轻骑兵团,出征三千二百人。阵亡……两千二百一十四人。阵亡者包括……”我的声音在这里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飘向了身边强忍剧痛、呼吸急促的公孙广韵,然后继续,一字一句,如同刻刀“公孙宏,辽东公孙氏嫡系三房长子,擅使双戟,合肥北门第一日,为掩护友军撤退,断后力战,身中二十三箭而亡。”“公孙逊,辽东公孙氏旁系子弟,玄甲军校尉,第三日敌军攻城车登城时,率本部三十七人逆冲锋夺车,毁梯,全员……战殁,尸骨与敌混杂,难以辨认。”每念出一个名字,公孙广韵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鲜血渗出,才没有让哽咽冲出喉咙,但大颗大颗的泪珠,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混合着她臂上伤口渗出的血,砸落在冰冷的冻土上。
我继续念着,名单很长,涵盖了几乎所有参战部队,阵亡比例触目惊心“安西军校第二期骑兵科,随军见习学员三百人。本战……全员阵亡。其中包括……凤镝军副将青鸾将军的胞弟青羽、青翼、青翎三人。”营地门口的青鸾将军,猛地闭上了眼睛,脸颊肌肉抽搐,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第三期骑兵科学员三百人,阵亡……两百七十人。”“龙镶近卫第一大队,四百二十人。合肥城墙第一线防御主力……全员阵亡。”“龙镶近卫第二大队,四百人。阵亡……两百九十人。阵亡者包括……”我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目光投向早已泪流满面、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愤怒而微微痉挛的玄悦“玄烈,龙镶近卫校尉,玄悦将军胞兄,第五日于东门瓮城血战,独守缺口,力竭后被敌军分尸。”“玄育,龙镶近卫队率,玄悦族弟,负责伤员转运,为保护一车重伤员,引开追兵,被乱箭射杀于城巷。”“玄当,龙镶近卫什长,玄素将军的堂弟,城破时殿后,点燃身上火油,冲入敌群……”“百里玄熙,龙镶近卫百夫长,百里玄霍将军幼弟,精通骑射,为狙杀敌军鼓号手,暴露位置,被投石……”一个又一个名字,一段又一段简短却血腥的结局,从我干裂的唇间吐出。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一段过往,一份对未来期许的彻底湮灭。
我念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这些名字,连同他们最后的身影,都深深地刻进这片土地,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里。
玄悦已经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着地面,额头抵着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些都是她的血脉至亲,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子侄!
名单终于念完,最后一缕尾音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那卷轻飘飘的纸,此刻却仿佛重逾千斤,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重新面对妇姽。
我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眼底深处燃烧殆尽的灰烬。
“母亲,”我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那些刚刚被提及的亡魂,“您听见了吗?这些名字。公孙宏,公孙逊,青羽兄弟,玄烈,玄育,玄当,百里玄熙……还有那几千个,我没能记住全名的儿郎。”我向前迈了一步,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他们,是我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是安西、辽东、关中百战余生的种子,是未来支撑这个王朝的脊梁。他们本不该死在这里,至少……不该死得这么早,这么惨,这么……没有意义。”妇姽在我念诵名单时,脸色就已经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