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道
“我家主公有一女,名广韵,年方十九,自幼习文练武,颇有胆识,此次亦随我等逃出。主公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便是她。若……若殿下不弃,愿纳广韵为妻。如此,我公孙氏便与殿下有姻亲之谊,族人亦可安心托庇于殿下羽翼之下,效忠新朝,再无顾虑!此非为藩镇,实为……实为求一存续安身之纽带啊!”
“噗——!”
我一口茶水呛在喉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玄悦连忙上前欲替我捶背,被我摆手止住。
帐中诸将也是面色古怪,韩玉眼中的讥诮更浓,姬宜白则若有所思。
联姻?
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提出联姻?
我抬眼看向那老者,他脸上满是恳切,甚至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悲壮,不似作伪。
对他们而言,这或许是乱世中,家族血脉与地位得以延续、甚至可能在未来重新崛起的,最直接、最“可靠”的方式。
将家族的未来,系于与新主君的血液联系之上。
我擦去嘴角水渍,心念电转。
拒绝?
他们很可能彻底失望,甚至可能转而投向桑弘,或使密道之事横生枝节。
答应?
且不说我与妇姽那复杂至极的关系,单是此刻纳一个败亡军阀之女,在政治和军心士气的考量上,就颇为微妙。
这更像是一笔掺杂着残余政治野心、生存渴望与情感托付的沉重交易。
帐内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抉择。
炭火噼啪,帐外北风呼啸。
南方的溃败,北方的坚城,眼前这没落家族沉甸甸的、以女子为筹码的请托……各种压力交织在一起。
公孙范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我心中激起千层浪,却又被表面冰封的理智强行压下。
让妇姽“主动让位”?
他们竟连这层关系都有所猜测,甚至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
一股混杂着荒谬、愠怒与被冒犯的寒意沿着脊背窜升。
然而,南线溃败的阴影、幽州坚城下日益消磨的时间、桑弘那双仿佛能穿透营帐的阴鸷眼睛……这些更为迫切的现实,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我可能爆的情绪。
帐内死寂,落针可闻。
姬宜白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
韩玉嘴角的讥诮凝固,转为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复杂神色。
玄悦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凸,却在我一个极轻微的眼色下,强自放松。
我喉结滚动,压下那口呛人的茶水带来的不适,以及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沉默持续了数息,足够让公孙范等人脸上的忐忑逐渐转为不安。
终于,我缓缓开口,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疲惫与权衡“公孙小姐乃忠良之后,金枝玉叶,本王……岂敢轻慢。只是,本王已有正妻,且夫妻患难与共,情深义重,此事……”我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常规”的婉拒与协商轨道,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索价留出转圜余地。
然而,公孙范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不待我说完,便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属于旧时代贵族的骄傲与急切,打断道“殿下!广韵乃臣兄嫡长女,血统尊贵,自幼便以宗妇之仪教养!我公孙氏虽遭劫难,然四世镇守辽东,功在社稷,门楣岂容轻辱?岂能为人侧室,与妾媵同列?”他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没落贵族最后的、不容践踏的尊严感,“殿下乃当世雄主,武功赫赫,志在天下,正需广韵这般出身、才识之女子为配,方是门当户对,锦上添花!”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我,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推诿与掩饰,语加快“至于殿下现今那位王妃……”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我的反应,“老朽虽在北方,亦闻王妃勇武过人,曾助殿下建功。然,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识。老朽斗胆妄言,王妃既为殿下至亲(他巧妙地将‘母亲’这个禁忌词替换为更泛指的‘至亲’),更应深明大义,以殿下之江山为重,以殿下之前程为念!若能主动逊让,成全殿下与广韵这门当户对、有益大业之姻,方显贤德格局,亦是全了与殿下的一番……深厚情谊。”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抬高了公孙广韵和联姻的政治价值,又巧妙地将压力转移到了妇姽身上,暗示她若阻拦,便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更将我与妇姽那悖逆伦常却又无法割舍的关系,轻描淡写地包裹在“深厚情谊”之下,仿佛只是一段需要为更高利益让步的旧日情分。
我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这老家伙,不仅情报灵通,心思也缜密狠辣,直指要害。
他看准了我此刻急于破城的软肋,更看准了我与妇姽关系中的复杂与可能的脆弱之处。
现实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我热的头脑迅冷却。
是的,幽州必须尽快拿下。
桑弘必须死。
南线的溃败,不能再拖延。
与这些相比,一纸婚书,一个名分……在冰冷的政治天平上,似乎并非不可交易的筹码。
至于妇姽……我心中一痛,但那个在朝歌城外大营中为刘骁缝制冬衣的背影,此刻不合时宜地闪现,又带来一丝冰硬的刺痛与某种自暴自弃般的冷酷。
“罢了。”我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炭火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公孙先生所言……不无道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公孙小姐既然有此心意,本王……亦不愿辜负。”
我转向玄悦,声音平淡无波“取笔墨来。”
玄悦身体微微一震,看向我的眼神充满难以置信,但她终究是训练有素的侍卫长,嘴唇抿成一条线,无声地取来案上的笔墨与一张素笺。
公孙范眼中瞬间爆出惊喜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