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前尘事前尘如逝水,旧事若飞尘。……
月华倾泻的夜,有一绣娘独在文绣局中,就着昏黄的灯,正绣着一身嫁衣。
拈着五彩丝线,先以齐针细细铺就衣摆的底纹,再取来赤金线,以盘金绣绕针而行,或疏或密,绣出龙鳞般的光泽。
绣到月上中天,眼睛渐渐酸胀,她便放下绷架,用手背轻轻揉了揉眼。
忽觉眼前的灯影暗了些,原是灯芯结了灯花,取了剪刀上前挑亮时才惊觉,自己竟这般坐着绣了两个时辰。
这般对着灯芯发愣,眼前忽有清俊身影晃过。
从前在绣巷,每逢灯芯结花,总有少年提着银剪来,指尖轻挑便让灯光明亮如初,还会笑着递过一杯温茶,说阿姐莫要绣久,该歇歇眼。
那时朝夕相对,如今已逾三月未见。
上回在宫道上偶遇,他依旧行色匆匆,只来得及停下脚步道一句话:“阿姐,我实在有要务在身,待此番忙完,定寻你好好叙旧。”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青衫一角在宫墙拐角掠过,快得像一场未及细品的梦。
窗外忽起夜雨,淅淅沥沥打在窗上,溅起细碎的凉意。
巧娘回过神,擡手吹灭了灯,殿内瞬间坠入昏黑。
她在殿内无声默了一会,才唤来当值的小内侍,看着人锁上主殿的铜锁,才提着裙摆,往文绣局偏殿後的耳房走去。
红墙朱瓦覆着月光,明明是天下最金贵的去处,她却总觉得不如从前绣巷住得舒心。
此处规矩密,连走路的步幅都有定数,日日绣着供贵人赏玩的锦缎,身边虽围满了同做活的绣娘,却再无一人会像从前那般,见她揉眼便悄悄递过一方浸了水的帕子。
上个月,她与同院的杏儿合绣贵妃的常服,一处针脚略疏,未及修正便呈了上去。上位者一怒,只一句“文绣局当真是越发懈怠了”,于她们便是天塌般的重压。
那贵妃的表兄乃当朝御史,虽淡淡一句“初犯且饶过,下次再罚不迟”替二人求了情,免了杖责之刑,可管着文绣局的莫姑姑,转头便将她俩叫到庭中,逼得她们跪了四个时辰。
美其名曰以儆效尤。
她虽年纪尚轻,身体却已先一步记了仇,每逢阴雨天,膝盖便像被细针扎着似的疼。
入了耳房,她摩挲着攒下的银子,又盘算起离宫的光景。
宫中绣娘年过三十可自请归乡,她今年方满双十,距那日子尚有十载。薄尉巷的三进宅院,两堂相向,院里植几竿翠竹,与阿钦安稳度日的光景,仍是她不敢细想的奢望。
正想着,耳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雨气的杏儿掀帘进来。
这耳房陈设极简,左右各摆一张木床,铺着青布褥子,中间靠墙放着两张并在一起的绣棚,墙角的木架上整整齐齐码着各色绣线,干净齐整。
“巧娘,在想心事?”杏儿擡手拍去肩头的水珠,挨着她坐下,忽然朝门外望了望,才压低声音问,“方才听小内侍嚼舌根,说你阿弟便是御史台那位闻大人?”
巧娘闻言一愣,随後轻轻点了点头。
杏儿眼睛顿时亮了,凑得更近了些,艳羡道:“那你何必还在这文绣局做工?我昨儿听当值的小内侍说,你阿弟近来可是风头正劲,官家夸他才思敏捷,不仅赏了薄尉巷的两处宅子,连年後的赐婚都定了章程,这般年轻有为的人物,将来定是要入阁拜相的。”
巧娘本在低头将碎银纳入锦袋,闻言心里忽的涌上一阵茫然。
如今想来,那个曾提着银剪为她挑灯花丶怕她绣累悄悄塞来糕点的少年,早已是金阶上的闻大人,有了陛下赏赐的朱楼画栋,有了不可限量的前程。
可她心里也清明,阿钦素来一诺千金,既说忙完便来寻她,想必是真有要紧公务缠身,绝非虚言搪塞。
这般暗自宽解,心下便定了许多,连日来便一门心思扑在那身嫁衣上。
往日里对她素来严苛的莫姑姑,近来竟也换了模样,未再将那些耗神费力的宫装绣活派给她,只让她安心绣那件嫁衣。
这般难得的清闲,倒让巧娘心里生出淡淡的讶异,却也悄悄松了口气。
随後便是三月。
三月里春阳浓浓,三千佳丽回眸笑,映得宫闱鲜妍。
她这处绣房临窗近宫墙,推窗便见外头天地清明,墙下的嫩柳抽了新条,鹅黄浅绿晕得满眼鲜活,连日来沉敛的心情也跟着亮堂起来。
正望着景致出神,想趁这清闲去庭院里散散步,忽闻宫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打马声。
成云宫道虽有内苑禁驰马的规矩,但偏安一隅的文绣局墙外却是王公贵族常策马而过的驰道,她本未在意。
可那马蹄声忽的一停,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宫墙传来:“李兄,此事容後再议,今日我有要务在身,先行辞过。”
不及细想,已辨出那是闻时钦的声音。
她忙转身趋至镜匣前,将额前几缕乱丝别入耳後,又擡手理了理身上淡紫统制绣服的衣襟,确认并无不妥,才匆匆对一旁理线的杏儿道:“杏儿,若莫姑姑查问,便说我往前院针线局取赤金线,片时即回。”
“晓得啦,你只管去,这里有我。”杏儿擡眸一笑,挥了挥手。
庭院里春色正浓,嫩柳拂过肩头,巧娘柔眉轻扬,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提着裙摆快步往文绣局门口去。
到了门首,她又稳了稳心神,才轻声拜托当值的小内侍:“劳烦小哥开下门,我去取些针线,即刻便回。”
出门後,却唯见宫道漫漫,直抵天际望不见尽头。
方才那阵打马声已消散在风里,她左右顾盼,唯有一排排宫人捧着器物,垂首敛目匆匆而过,哪还有鲜衣怒马的少年影踪。
莫非是听错了?
心头刚扬起的暖意瞬间沉落,像被冷水浇透。
从前的他,原是最一诺千金的。
说要给她买西街的糖葫芦,便是下着瓢泼夜雨,也会披着蓑衣蹚水带来。说要为她寻崖边的野蔷薇,便会攀着石缝去摘,哪怕手被刺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