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檀净观旧劫逐云去,旧忆坠山真。……
檀净观,金刹摩云,香烟阵阵盘旋。
一少女青衿垂袂,立于三清像前细细观摩,眸中满是好奇。
忽有一道清越女声自身後传来:“善信小娘子,可暂移步殿侧?观中需行三清宝诰,恐扰了小娘子观瞻。”
苏锦绣回首,见是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坤道,发挽芙蓉髻,眉目柔慈。
她闻言忙退至殿侧朱漆柱旁静静立着,听那女观清玄手持玉板颂道:“昔年老君西出函谷,关令尹喜观紫气东来,遂请老君着五千言。老君感其诚,于函谷关传经三日,尹喜得经後弃官归隐,终至大道……”
待经文诵罢,清玄收了玉板,对苏锦绣颔首示意,二人并肩往观外走。
行至月洞门处,清玄忽驻足,目光落在她唇畔,温声道:“小娘子年纪尚轻,何以落得喑哑之症?”
苏锦绣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擡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又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过迟了半步,你们倒先叙上了?”
话音未落,苏锦绣已闻声回头,见兰涉湘正缓步踏过观中青石阶,忙上前轻扶。
清玄亦颔首浅笑,引二人往殿後静室走去,亲手为二人沏了清茶。
兰涉湘抱着小儿坐下:“本是四人结伴,阿昭甫到临安便接了公务,闻公子随他同去处置,我因带着孩儿,乘马车慢了些,倒叫巧娘先陪您多待了片刻。”
她望着清玄,眼中满是孺慕:“自您从汴梁玉清观迁来临安此处,我总想着来探望,此番总算得空,正好与您细说这些年的光景。”
清玄轻轻抚过襁褓边缘,目光温和:“不急,既来了,便在此处小住几日,慢慢说。”
苏锦绣与二人于静室落座,听她们漫叙过往风物。
上月新帝初御宸极,叶九昭承诏出牧,补授临安府缺。
闻时钦既已解绶,欲携苏锦绣同游临安,恰遇他携兰涉湘与稚子,遂邀其同行,四人结伴离汴,共赴临安。
途次兰涉湘闲谈间提及,她那位道姑养母昔年隐于城外玉清观,潜修数载,前岁已徙至临安的檀静观,那处琳宫巍焕,香火鼎盛,此番同往,正好顺路登门,一叙阔别之情。
闻时钦既已挂冠而归,苏锦绣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是缓缓沉定。
曾几何时,她日日翻览,紧盯其上记载的闻时钦那几件恶事,生怕他再踏覆辙。如今久未添一字,那书页间曾萦绕的诡异光晕,竟已悄然散去,与寻常册页的无异,想来是自己的任务终得圆满?
他既已脱身仕途,那隐忧之事,该是再无发生之虞了。
这般思忖着,她紧绷的肩头微微松弛,喉间溢出一丝极轻的气音,细若游丝。
这几日她那喑哑许久的嗓音似有转机,虽仍不能开口成句,却已能发出零星微弱的声息。
兰涉湘抱定稚子,担忧地看了看尝试发声的苏锦绣,随後擡眸向清玄温声道:“养母,儿这身岐黄之术,皆是您当年亲授。来时路上我已为巧娘诊过脉,她脉象沉缓平和,脏腑气机调和,气血亦无滞塞之象,分明身无疴疾,却不知为何缄口难言?”
清玄闻言放下茶壶,目光缓缓落向一旁静坐的苏锦绣,眉峰未动,亦未起身诊脉。
兰涉湘见她神色淡然,轻声追问:“养母久历尘寰,慧眼如炬,莫非已窥得其中端倪?”
清玄却未置可否,反而讲起了一个故事:“昔年崂山之阴,有一少年与雪色灵兔,自总角至及笄,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共卧松云,同栖竹坞,相依为命。灵兔为护少年,误中豺狼之计,魂销于松涛之间。少年抱兔尸长恸,泪尽泣血,後负三尺青锋,踏遍三山五岳,诛尽仇雠。待大仇得报,他重归灵兔殒命之处,望松涛如旧,物是人非,遂拔剑自刎,以颈中热血沃此山土,随灵兔而去。”
她常日研经颂道,语调引人入胜。兰涉湘怀中稚子收了啼声,苏锦绣亦垂眸凝神,二人皆沉浸在这山灵旧事之中。
清玄稍作停顿,目光扫过苏锦绣,缓缓问道:“你二人且说,这少年为一灵兔,耗竭心神,终至殒身,当如何评说?”
兰涉湘尚未开口,一旁的苏锦绣却似浑然未觉般,喉间溢出极轻的一字,清晰落在静室之中:“傻。”
兰涉湘见苏锦绣竟自开口,惊得险些起身,清玄却擡指轻摇,眸光沉静,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将目光落回苏锦绣脸上,语调依旧清和:“太上感应篇有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世间诸事,非只轮回二字可概。执念背後,皆有前因。”
清玄顿了顿,续道:“你仍觉他傻?”
苏锦绣擡眸时,面上还有未散的怔忪,却斩钉截铁般道:“仍是傻。”
“他既是少年,便如东升旭日,便有大好前程,往後岁月可再踏万里山海,再识满座故人,何必将性命系于一兔,空负这人间万千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