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他高中探花,两人重逢不过一面,他许下的“忙完便寻你”,让她等了一回又一回。
“苏巧娘,在此愣着作甚?”
巧娘闻声回头,见莫姑姑一身石青色女官绣袍,正满脸沉色地立在廊下。未等她躬身行礼,莫姑姑的话已砸来:“凤冠霞帔下月便要呈进,你还在此处耽搁!那是贵妃表兄亲点的活计,指定要你独绣,若出半分差池,整个文绣局都要跟着你遭殃!”
说罢,莫姑姑上前便要去掐巧娘的胳膊,巧娘知她手劲素来大得出奇,下意识便侧身躲开。
莫姑姑见状,语气更添尖刻:“如今怕不是攀了高枝,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看来上月跪四个时辰还没教你记牢!再敢这般怠慢,明日便让你去後院劈柴浣纱,日夜不休,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心不在焉!”
“谁敢?”
二字清越,带着朝堂官者的沉敛,莫姑姑的话猛地卡在喉间。
巧娘回头,只见闻时钦立在身後,一身五六品官员的浅绯色官袍,腰束玉带,袍角沾着些微风尘,面上冷冷。
莫姑姑在宫中浸淫数十载,一眼便知这是朝堂新贵,忙敛了方才的厉色,堆起笑意上前:“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文绣局地处偏隅,倒让大人屈尊了。”
巧娘怔怔立着,见他不过三言两语便将方才还盛气凌人的莫姑姑威慑得敛声退下,一时竟忘了言语,只凝眸望着他。
闻时钦知晓宫中耳目繁杂,不便贸然带她出去,便对一旁侍立的内侍道:“听闻文绣局绣娘手艺卓绝,我府中需绣一方匾额锦套,特来瞧瞧样式。”
两人移步至绣局内那座临池的小亭,春风拂过池面,泛起细碎涟漪,亭中却一时静得只剩风声,相顾无言。
“阿姐。”闻时钦先开了口。
巧娘听得他叫自己,鼻头蓦地一酸,眼泪竟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闻时钦见状顿时慌了神,方才对莫姑姑的冷冽全然褪去,忙上前一步道:“怎麽哭了?可是这文绣局里有人欺负你?是方才那莫姑姑,还是别处受了暗气?”
“不是……是见到你太开心了。”巧娘哽咽着。
闻时钦温声轻叹:“阿姐哄我呢。我怎会没见过你开心的模样?”他擡手,用指腹轻轻替她拭去颊边泪痕,“是我思虑不周。从前听你说,向往宫中文绣局的针神技艺,便在御前托了人情,贸然替你谋了这差事,却忘了你素来性子温软,不擅应付这宫里的弯弯绕绕,让你受了委屈。”
巧娘忙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阿钦。是我自己起初怯生,後来才慢慢适应。这文绣局里,虽有莫姑姑那般严苛的人,却也有贴心的姐妹。我在这里,也学了不少从前没见过的绣法,不全是委屈的。”
闻时钦眉峰微蹙,似在斟酌措辞,片刻後方才颔首:“也罢,既然阿姐在此尚有乐处,便先安身。稍後我便去敲打那莫姑姑,若她依旧这般行事,阿姐只管来寻我。下次再犯,我自会寻由头将她调去别处。”
巧娘闻言骤惊,眸中满是诧异。竟不知他如今在宫中,已能有这般分量。她忙攥紧他衣袖,急切劝诫:“阿钦,你才新官上任,背後并无倚仗,万不可行此事!这深宫之中,人脉盘错,素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愿你为了我,平白惹上是非,更不想成为你的负累。”
“阿姐又说此等妄言。”闻时钦语声微沉,“我何时说过你是负累?又何时这般想过?往年若不是你拈针走线,日夜刺绣换钱供我读书,我岂能有今日?你是我心中最敬重之人,往後万莫再说这等话了!”
巧娘这才擡眸,借着这片刻安宁,将他细细打量。
昔年那个总跟在她身後丶浑身沾着泥污却一声声唤“阿姐”的稚童,如今已长至轩昂之姿,她需微微踮脚丶仰着下颌,才能看清他全貌。
看他剑眉斜飞入鬓,墨眸亮若寒星,看他面上虽染了官场的沉稳,却仍藏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神采。
看清後,巧娘先是笑着颔首,随即轻声道:“阿钦,有你真好。”
这话落罢,闻时钦方才那番沉稳威严丶言辞利落的架势瞬时消散,耳尖先泛起薄红,继而晕染至颊边。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目光慌忙扫过四周,又转头望向身侧的廊柱。
一时竟讷讷无言。
“阿姐……”他开口时,声线已比先前低了许多。
巧娘凑近半步,轻声问:“什麽?”
“待我忙完这一阵,便带你去看那处……宅子。”
他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几不可闻,似怕被旁人听去。
巧娘未能听清,又往前挪了挪脚步,追问:“你说什麽?”
这下倒让闻时钦更显窘迫,喉结滚动数次,偏说不出话来。
她离得太近,几乎要贴上他胸前衣襟上的祥纹,他也能清晰嗅到她发间的清香,混着庭院里的桂花香,丝丝缕缕钻入鼻间。
闻时钦藏在身後的那只手,悄然扬起,指节微张,似要将她轻轻拢入怀中。可终究只是在空中顿了顿,又缓缓攥成拳头,悄然垂落身侧。
不远处传来一道朗润男声:“呦,时钦怎的在此处?”
二人同时转头,巧娘见来者身着锦衣华袍,正是那日在栖鸾殿为自己求情的贵妃表兄,忙俯身行了个福礼。
张明叙笑着摆了摆手,神色一派随和,并无权贵的倨傲。
身旁的闻时钦亦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张大人,属下今日特来文绣局,寻家姐一叙。”语罢,他又侧身引了巧娘,“阿姐,这位便是举荐我入御史台,从中提携的恩公张明叙大人。”
巧娘闻言一惊,方知眼前这人竟是阿弟仕途上的贵人,忙再次屈膝行礼,语声恭谨:“先前大人在贵妃娘娘面前为我求情,现今又蒙大人照拂阿弟,这份恩情,民女感激不尽。”
张明叙闻言微怔,随即了然一笑,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片刻,才温声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苏姑娘,我那表妹性格娇躁,不懂生计的不易,你莫要往心里去。”
巧娘哪敢受他这般温和的言语,忙低头垂眸:“大人言重了,那日原是民女技艺不精,错了针脚,能得大人宽宥,已是民女之幸。”
三人且行且谈,不多时,闻时钦与张明叙便因公务在身,需得告辞离去。
临行前,闻时钦郑重嘱咐:“阿姐且等我,此番公务外派归来,我便告诉你一桩好消息。”
巧娘含着笑,擡手替他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轻声应道:“好,我等着。”
姐弟二人在廊下说说笑笑,浑然未觉,门口早已翻身上马的张明叙,正隔着庭院的花木,向此处投来一道阴鸷的目光。
闻时钦走後,巧娘再拈针绣那嫁衣时,往日在宫中受的委屈丶彻夜刺绣攒下的疲累,竟都悄然淡去。
银针起落间,绣的是熹微希望,是藏不住的隐秘欢喜,更绣着对闻时钦那句“好消息”的满心好奇。
他会同自己说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