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麦穗就蹲在晒场边的石台旁,把昨夜收进种子箱底的陶片又摸了出来。指腹擦过“静观其变”四个字,她没多看,只吹去炭粉,重新塞回鹿皮囊深处。外面风不大,但艾草绳贴着手腕皮肤时有些痒,她顺手捋了下袖子,起身拍了拍裤腿。
今日是夜读会的日子。她从箱里取出几支芦苇笔,挨个削尖了摆好,又将《女工课》竹简摊开在石台上。几个孩子早早来了,在旁边低声念着“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声音断断续续,像初融的冰水往下滴。
她没催,只听着。
直到村口传来脚步声,一队人影顺着土路走来。前头两个随从穿着郡府皂衣,腰佩木牌,中间那人穿深褐短袍,未戴冠,却束着铜带。麦穗一眼认出那是郡守——上月赵石柱巡北线回来提过一句,说郡守近来常微服查访各县农事。
她没迎上去,也没回避,只低头继续整理竹简。孩子们见了生人,声音低了下去,缩到她身后。
那队人走到晒场边缘停住。随从欲喊,被郡守抬手止住。他目光扫过堆肥区,见几名妇人正按层铺粪、撒灰、覆土,动作熟练;再往东,药庐前晾着成排的干菜团,底下垫着草席,无蝇无臭;远处田埂上,几个半大少年一边赶牛犁地,一边背诵节气口诀。
良久,郡守才朝这边走来。
“这就是你们教识字的地方?”他站在石台前,语气平缓,不带褒贬。
麦穗抬头,“是。”
“谁教?”
“我。”
“为何夜里教?白日不得闲?”
“白日要耕,夜里才有空。”她顿了顿,“可夜里若只躺下,明日还是只会耕。学一点,就能多活一点。”
郡守盯着她,忽然问:“妇人识字,能顶一顿饭?”
麦穗没答。她转身招手,叫来一个正在挑粪的年轻妇人,“阿柳,过来。”
那妇人放下扁担,抹了把汗,在围裙上擦了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展开递给郡守:“这是我记的本月堆肥账:牛粪三车,草木灰两斗,旧稻秆五捆,加石灰半升。照麦穗姐教的法子,翻了三次,温热均匀,昨日测过,没烧根。”
郡守接过纸,仔细看了片刻,又问:“你能写?”
“能。”阿柳点头,“还会算亩产。上季我家那块坡地,比去年多收了六斗。”
郡守沉默地将纸还回去。阿柳接过,折好收起,转身又去挑粪,肩膀一耸一耸地走远。
“她们的手,”麦穗看着她的背影,“既能握笔,也能握锄。”
空气一时安静。风吹过晒场,卷起一点浮尘,掠过石台边缘。
郡守终于开口:“你不怕惹非议?”
“怕。”麦穗直视他,“可更怕饿死。”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转向随从:“记下来:赵家村夜读会,以农事为课,以实用为本,每日参与妇孺三十余人,所学皆用于耕作、记账、防疫。成效可观。”
随从连忙取出笔墨记录。
这时,赵德拄着拐杖从祠堂方向慢慢走来。他昨夜听说郡守要来,心里七上八下,此刻脸上仍带着几分拘谨。到了近前,他拱手行礼,声音微颤:“大人驾临寒村,老朽……未曾远迎。”
郡守还礼,“不必多礼。我来看看,这村里为何疫后无复病,春耕早于他乡,孩童口中竟有节气歌。”
赵德低头,“全赖众人齐心。”
“是齐心?”郡守看向麦穗,“还是有人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