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青川好奇地读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这竟是李翩献给沮渠玄山的那方写着药师琉璃光如来宏愿的经帛。
沮渠青川读完经文,干笑了一声,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块经帛捂在了沮渠玄山的口鼻上。
“唔——唔——”
沮渠玄山使出浑身力气挣动着。可他一个伤患,仅存的那点儿体力又如何跟下死力要捂死他的沮渠青川相比。
看着兄长在自己手下痛苦挣扎的样子,沮渠青川只觉有一种全身发麻的快感,从脚底喷涌而起,直冲头顶。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沮渠玄山为何那么喜欢杀戮。
因为这种感觉,真的会让人通体畅快,像一刹那的电光石火在身体的每个罅隙乱撞,撞得心脏猛烈跳动。
——原来“你死我活”这个词,真能让人从头到脚酣畅淋漓。
很快,沮渠玄山的那只独眼开始向上翻白,他粗壮有力的腿在矮榻上又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沮渠青川知道自己的胞兄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故而不敢松懈分毫,哪怕对方此刻已经一动不动,他却仍用经帛捂着口鼻,又捂了一会儿,直到确定胞兄已经死透,这才松手。
复将写经拎起,看着上面的文字,沮渠青川忽然神经质般笑起来,笑啊笑啊,直笑到双目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他用写经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经帛上沾着沮渠玄山的血,他这么一擦,又将那血抹在了自己脸上。
颊下泪混着面上血,使得原本英俊的容颜变得丑陋而狰狞。
沮渠青川在死去的河西王榻边坐下,这次是真正的正襟跪坐。营帐外,遥遥地复有金柝声传来,他再次侧耳去听,寅时已至。
他想起自己写过的那句话——浮生忽忽,无所凭力。
众生都在善恶之中颠簸,谁也没法稳稳当当地活着。
他想,兄长已经死了,这世上能叫他“青流儿”的人,又少了一个。
*
天明之时,沮渠青川将那帛写经丢在尸体已完全僵冷的河西王身上,迈步走出营帐。
沮渠成勇站在营帐外不远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看到沮渠青川出来,他忽地后退了两步。
沮渠青川顶着一张血泪纵横的脸向沮渠成勇走去,至旁,冷声说:“大王已薨。传令全军,征远大将军誓要李凉州血债血偿!”
沮渠成勇站在原地没动。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牙齿正颤抖着磕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格格声。
约摸半个时辰之后,“河西王已薨”的消息就传遍了军营,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沮渠玄山没有世子,他死后,嗣位之人便是其弟沮渠青川。
征远大将军已派人快马加鞭传信回姑臧。他一点也不担心姑臧会出乱子,因为那里有孟太后为他坐镇,还有氾归等人相助——这些都是他早就布下的棋子。
而战地这边,卢水营本就掌握在他手中,此次随军出征的散骑常侍张溱等人,也原本就是他这边的。
至于折冲将军郑揽和平朔将军沮渠成勇,这些人慢慢再收拾也不迟。
那边营帐中,张溱一听说河西王已薨,立刻面露哀戚之色,对众人道:“大王脾气暴虐,遂不能长乐永康。征远大将军仁爱淳厚,应立刻嗣位阵前。冤有头债有主,那李凉州实乃乱臣贼子,此人非杀不可啊!”
李凉州,乱臣贼子,非杀不可……这话像自己长腿了似的,很快就从一只耳朵跑向另一只耳朵。
再后来,擐甲操戈的士兵们列阵营外,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数万人齐声高喊:
“诛杀李凉州!”
“大逆奸佞!犯上弑王!”
“诛杀李凉州!血债血偿!”
喊声如开山裂石,九霄震雷,将不远处的敦煌城彻底震动。
第115章邪见稠林(1)云安挥刀向自己头颈砍……
诛杀李凉州的喊声响彻此方天地间。
数万人齐声怒吼,呼声一浪浪撞向城墙,撞得城楼上的戍卫军人人面白如雪。
林娇生一个人站在七宝堂外,听着从最近处的阳禾门传来的喊杀声,亦是面落霜雪。
那夜见过沮渠青川之后,李翩就让他去了他父亲林瀚住着的那间大宅子。林瀚虽被软禁在宅子里,但林娇生却行动自如,就连一直被李翩扣着做人质的北宫茸茸,也被人送了回来。
茸茸不仅没受一丁点儿委屈,甚至还长胖了些,这让林娇生对李翩的看法愈加复杂。
这些天他和茸茸一直安稳地待着,无人来打扰他们。其间茸茸问了许多问题,比如城破之后会如何,李翩会如何,云安会如何。
他对茸茸说没关系,别担心——这话并非单纯的宽慰之词。因为那天李翩和沮渠青川商量对策的时候,他在篝火旁也听了个一半一半,他听到大将军已经答应了李翩,待河西王死后他们会立刻退兵,到时一切都会变好,李翩和云安也就不会有危险。
可是今日,这从卯时起就响彻敦煌的喊杀声又是怎么回事?!
林娇生略略思忖便明白了城外大军的意图,很明显,这是攻心之计——昔有楚霸王军垓下被汉兵围唱楚歌,今有李凉州于敦煌被敌兵高呼取命。
沮渠大军已将整座城池包围,现在他们又围着城墙喊杀,无论罗城子城全都能听到,好不容易拧在一起的人心,很可能会在这喊杀声中再次分崩。
除非……除非李翩真的出城受死。
林娇生安顿好北宫茸茸之后便直奔七宝堂而来,他要见李翩。可来了才知诸官员正在议事,他进不去,只能在外干等着。
又等了一会儿,便见李翩缓步从堂内出来。
“究竟怎么回事?!”林娇生疾奔上前,语速极快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