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将军,大王瞧着……”
老医官话说一半突然觑到沮渠青川阴森的脸色,吓得不敢再说一点儿不好的话,只能字斟句酌道:“大王身强体健,此番伤势虽重,但若是好生医治……或许便可无恙……只不过日后讲话会……困难些。”
“死不了?”沮渠青川深邃眸光忽地看了过来。
老医官被对方那暗不见底的眼神吓了一跳,心内瞬间冷汗直流。但他吃不准征远大将军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豁出老命打马虎眼:“大王他……吉人自有天相!”
沮渠青川抬手揉着太阳穴,似乎很是困扰的样子,又问道:“大王可还能再领兵沙场?”
我去你娘的……老医官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眼下恐怕是万万不能。但只要回姑臧将养些时日,也许就……就能……能……”
沮渠青川忽然抬手打断了老医官的话:“知道了,你去吧。”
老医官虽摸不清沮渠青川的态度,但他寻思着自己应该没说错话,这便向众人一礼,战战兢兢地离开了军帐。
待他走后,沮渠青川由胡床起身,瞥了一眼身后众人,道:“你们也出去,我有话要单独禀于大王。”
张溱应诺,率先施礼离开军帐——他暗地里本就是景熙侯的人,景熙说一他当然不会说二。
折冲将军郑揽见张溱走了,略一犹疑也跟着离开,此刻唯剩沮渠成勇还赖在原处不太想走。
沮渠成勇心里很清楚,河西王现下是清醒的,只是身受重伤不能说话罢了。他打得好算盘,想趁此机会献殷勤,让河西王知道自己对其忠心耿耿。
此次兴兵讨伐陇西李氏,领兵诸人之中只有他和青川是沮渠子弟。青川是河西王胞弟,自己跟他自然是比不了,但若是能抓住机会在大王面前多讨些青睐,将来肯定要比那什么张掖太守沮渠望秋、临松中田护军沮渠昌贺更风光。
沮渠成勇正在心里拨拉算筹,忽听耳畔传来沮渠青川的呵斥:“出去!”
语气阴冷不说,其中隐约还有股杀气,直听得沮渠成勇浑身一哆嗦。这下他不敢再耍小心思,赶紧灰溜溜地离开了大帐。
转眼间营帐内便只剩沮渠青川和他的胞兄河西王。
沮渠青川散漫地用脚踢开拦在身侧的胡床,而后绕过细氈屏风行至胞兄榻前,在榻边寻了个空处复又坐下。
只是这次,他没再用汉人正襟跪坐之姿,而是学着胞兄惯爱的样子懒洋洋地箕踞榻旁。
沮渠玄山确实是清醒的,但失血过多和伤处剧痛使得他十分虚弱。此刻见沮渠青川箕踞坐于自己身旁,他稍微动了动头,用他那只阴鸷的独眼看向胞弟。
这一看过去恰好对上沮渠青川的眼睛,两个人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恨意。
“大王此前问过我,咱们扎营那天夜里我去哪儿了。我对大王说,我去看看林所浩的头是否已挂在城楼上。其实,我骗了大王。”
沮渠玄山看着胞弟,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大王想知道我去哪儿了吗?”沮渠青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去见李凉州了。”
话音甫落,躺在榻上的河西王蓦地瞪大眼睛,凶戾地看向胞弟——他早该料到!从胞弟向他呈上那封密信的时候就该料到,青流儿很有可能会背叛自己,青流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直率勇敢的少年了,他早就已经被汉人的虚伪狡诈荼毒!
沮渠青川看到了兄长眼中沸烈腾起的怒火,他知道这怒火是因背叛和欺骗而烧。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斜倚着卧榻,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加放松,像是突然想和兄长聊些家长里短,就在这间涌动着浓郁血腥气的军帐内。
“不知大王还记不记得,从前,我有个喜欢的姑娘。”
沮渠青川忽然坠入一场幻梦似的,莫名其妙地起了个不合时宜的话头。
“她是临松郡丞顾越的女儿,是个温婉又有才情的女子,可她在家中却不被疼爱。咱们那会儿都在临松,与顾郡丞也颇有往来,你可还记得?”
“嗬……嗬……”
沮渠玄山说不出话,只能再次从喉咙里硬挤出些让人听不懂的声音。
可沮渠青川却听懂了,他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你还记得。那时候鲜卑秃发氏来投奔父王,就是你向父王奏禀,将她赏给秃发樊尼做妾……兄长,你明知道我喜欢她。可你却说,大丈夫绝不能为女人动真情。还说什么,耽于儿女情长的男人,必是懦夫草包。”
笑容顿在唇边,逐渐变得扭曲,恰如毒虫扭动着身躯钻入肺腑,沮渠青川突然厉喝道:“简直一派胡言!”
顿了好一会儿,他继续说:“你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这一次,他没等沮渠玄山再发出那种让人反胃的嗬嗬声,直接自问自答道:“她死了。”
说到“死”这个字,沮渠青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容明朗又真挚,就好像他真的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好不容易笑得没那么急促,沮渠青川边喘气边絮叨着又问:“对了,你知道当年西平郡送美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收了杜香吗?你要是知道原因,恐怕又要骂我虚伪。我收杜香,是因为杜香可真像她……也不受疼爱,也是只能把自己的命交由旁人,任凭择选……哈哈哈哈!”
“兄长,你说,倘若一个人的命都不能攥在他自己手上,那么这个人,他是可悲呢,还是该死呢?”
说这句的时候,沮渠青川面上笑容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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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浓雾。
他忽然想起在天刃山的那天,林娇生被他诱着亲手杀掉了自己的两位兄长。其实,他那天说的话和杀兄之举,不仅是为了给林娇生活路,更是为了他自己——他在为自己将来的杀兄做预演。
躺在榻上的河西王喘息愈发粗重,像一只愤怒的烂风箱,呼哧呼哧恨不能把胸腔内的火气全都吐出来。
可他大约是不知道,他越这样愤怒,就越滑稽可笑。
沮渠青川暼了胞兄一眼,抬手指着敦煌城的方向,冷冰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们活着吗?你要是以为我妇人之仁,那就错了。咱们都是领兵杀伐之人,死在咱们手上的冤魂早就数都数不过来,再添上那一城性命又能如何。……我让他们活着,是要告诉世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和父王也不一样!”
言已尽,命将终。
沮渠青川一改刚才的懒散模样,兀然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看着躺在榻上,拼力睁着被烟气熏伤的独眼瞪视自己的胞兄,眸光一转,忽地瞧见胞兄手中攥着一块绢帛。
掰开沮渠玄山的手指,他将那块绢帛取出。
洁白绢帛上已是血痕斑斑,殷红的血,似乎冒着怨气,漫漶了其上慈悲的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