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里总觉得自己像落叶似的,轻飘飘地在半空飞旋,忽地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落叶却纵身扑入火中……李翩猛然惊醒。
这瞌睡不知打了多久,也不知怎会做这种奇怪的梦。正愣神,院门处的响动让他侧过身子向窗边望去,见是云安回来了。
可云安一走进屋,李翩就瞧出她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云安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此刻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整个人也显得无精打采。她垂着头行至李翩身旁,在土榻边沿坐下,眼看着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李翩心疼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苟二叔……没了……”云安哽咽着说。
听她说苟二叔,李翩陡然心惊,上次他来云家的时候,不就是苟二叔、赵大伯他们对他赠药之事千恩万谢。
那苟二叔是个看上去极其憨厚老实的汉子,前些日子还听说他用家中全部积蓄去换了几块地。有了耕地,他就不再是杂户而是农籍了,可这才过了没多久,怎么就……
云安哽咽着继续说:“他一直想要一头牛,可官牛他用不起,私牛也买不起……我们今天去他家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生了病,病得很重,病那么重还要上田里干活儿……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乡里邻间平日里时常互相串门,虽然大家都穷,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关系也谈不上有多热络,但也总能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今日就是北邻的杨大哥来喊他们,跟父女俩说了苟二叔死在田里的事儿,父女俩立刻赶去苟家帮忙,一直忙到这会儿,云安惦记着李翩无人照料,便先回来了。
李翩抬手在云安眼角擦了擦,指尖沾着薄薄一层泪渍。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拉过云安,将她搂在怀中。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能感受到云安在发抖,也能听到她噙在唇齿间的细碎呜咽。
这呜咽声让李翩只觉心内有愧,无地自容。
其实苟二叔的死跟他并没什么关系,租税、疾病、贫穷——苟二叔是被“活着”这两个字逼死的。
可若是扪心自问,严苛来说,李翩觉得苟二叔的死,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苟家没有耕牛,想用牛就得租官牛,但官牛的租银并非依照田亩数来定,而是个死价钱,对于那些田亩数少的小户农家,最终七税八赋的合计下来,田地里打下的粮食全拿去缴租子了,白白辛苦一年。
至于私牛,苟二叔更是买不起。
这是世间最显而易见的荒谬——有钱的人不需要,需要的人没有钱。
敦煌城官牛的租金以及田地的租赋,这些都是谁定的?
是李椠,是他父亲。
他是李椠的儿子,人们常说父债子偿,李椠造了孽,他也脱不了干系。
云安仍在啜泣,李翩把云安搂在怀中搂得更紧,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鹿王死时说的那句话又回荡在他耳畔——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
时光如水流逝,掐指算算日子,竟然只有五天就到七月初七了。
七月初七,世人将之唤作七夕,在天有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在地有公子佳人情愫暗生。
依照习俗,七夕这天白日里要晒书、晒衣衫,夜里还要置瓜果于庭前,穿针乞巧,再许个心愿,盼得佳偶良缘。
但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法,穷苦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儿来这么多瞎闹腾。
况且,穷人家的大姑娘,白天除了做农活儿还要做家事,忙里忙外一整天,到了夜里谁还有心情对月穿针啊,也不嫌累,大家都只想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明晨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活计在等着自己呢。
杂石里也是一样,云安自打记事以来,从没觉得七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过就是普通的日子普通的过罢了,但今年却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不同以往的原因是,今年她身边有李翩在。
想到这儿,云安在心里暗自决定,七夕那天一大早就去民市买上一只好大好大的甜瓜,买回来浸在井水里,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要和李翩偎坐于窗下,把冰冰凉凉的甜瓜切开分食,吃完了甜瓜就……就什么呢?
——就吻他。
——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亲吻过呢。
云安忽地被自己满脑子的旖旎情思给吓到了,猛地丢开手中正在缝补的粗布衣裳,抬手在面上狠狠搓了两下。
自己这一天天的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正揉搓着,忽地感觉旁边有一道饱含探究的目光向她投射而来,云安“哎呀”一声惊叫,霎时间又是满面羞红。
她想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李翩此刻就倚着墙坐在她身旁。
“云姐姐想什么呢?”李翩轻飘飘地问。
“没想什么。”云安死板板地答。
“那又是为何脸红?”李翩乐呵呵地问。
“太热了!”云安恶狠狠地答。
“噢~~~”
“噢”了一声之后李翩不再说话,只拿那双清丽的凤眼看着云安,直看得云安面上红云铺陈万里,晚霞飞卷千山,直看得云安“噌”地一下从籧篨上站起来,怒喝一声:
“不许看了!!!”
李翩仿佛猜透了云安所思所想一般,忽地轻笑起来。那笑容里有一抹调戏,还有一抹调皮,剩下的则是葳蕤茂盛的温柔。
笑过之后他冲着云安伸出手,云安没有迟疑,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跪坐于他身旁。
他们四目相对,那一刻,世间一切都变得无尽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