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纠正他,道:“红纱。”
她把孙字去掉了。
“红纱……”李翩也像云安那样,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反复品味着。
“现在已经没人再这么叫我了,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在心里自己叫自己,我叫自己红纱、红纱,每次叫红纱的时候,总感觉有阵风吹过面颊,好像我的头发上戴着漂亮的觳纱,正去往大漠的另一边,那里浩阔无垠。”
这是云安从未对任何人说出过的心事,但今夜她却对李翩娓娓道来。
“你若是发上戴红纱,一定特别好看。”李翩说。
云安抿唇一笑:“睡吧。”
李翩转过身,把侧脸贴在云安发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云安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谁知他却又开始说傻话。
“红纱,这名字好极,要是有一天你不跟我好了,我就天天穿着红纱衣在你面前晃悠,让你心乱如麻,魂不守舍。”
云安“噗嗤”笑了出来:“说什么傻话呢。”
笑完想了想又说:“你穿红衣衫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何妨棠红蕉绿,皆可惊艳众生。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翩再次开口:“常宁……你是打定主意要去投军吗?”
听他忽然提起投军这事,云安呼吸一滞,片刻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要去。”
她答得坚定,如荒岭顽石般不可动摇。
“你不肯跟我走的时候,我确实很伤心,还生气,但我思来想去,我想,也许我能理解你。”
李翩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温柔地继续说:“去做你想做的。”
云安眼前一亮,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向李翩:“你同意我去?”
“你那么有主意的人,我哪能不同意。况且就算我不同意,你又未曾许配给我,我拿什么身份不同意?反正我迟早都是要被你丢在一边儿,像丢一件烂衣服……你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
说着说着,一股醋味儿突然漫了过来。
见他这样,云安不禁失笑,小猫儿似的把头在李翩颈窝蹭了蹭。
他说她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可他难道不是如此吗?
譬如,她到现在都不知他当年为何要任由继母作践,他聪明又有本事,根本不是那种任凭旁人欺辱的人,但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还有,他在酒泉这么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如此乱世,竟还有他这样的柳下惠坐怀不乱,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哦,还有,他明知放还丧税之事被李椠抓住一定没他好果子吃,却仍去做了,结果是被父亲打断了腿,可他却毫无怨言,哪怕听医官说自己的腿不能恢复如初,也仍是笑答“别瘸得太明显就行”,如此气度……简直就像个……像个蠢货!!!
——轻盈,你可真是个怪胎。
——红纱,你也是个怪胎。
——两个人都是怪胎,两个怪胎正好凑一窝。
想到这儿,云安突然被自己这念头给甜到了,把头埋在李翩颈窝咯咯地笑着。
“笑什么?”李翩不明所以。
“没什么……”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处传出。
他们肩挨着肩,头抵着头,夜半之时说着体己话,说美事也说憾事,说春花秋月也说大雪里的敦煌城,既像两个互相牵绊的大孩子,又像极了年轻的夫与妇。
世间睿智那么多,他们偏要做一对儿般配的怪胎。
第59章如露亦如电(4)她想,吃完了甜瓜就……
大半个月过去,赵五思和王栩每隔几日就来云家瞧一瞧李翩。
赵五思来换药换方子,王栩来送钱送物。
李翩身上的鞭伤和杖伤都是些皮外动静,敷了药好好养着,些许时日就已恢复得差不多,现下唯一麻烦的就是他的断骨。
诚如赵五思所言,那断骨的位置实在是太特殊,只能用竹皮和麻绳绑着,稍不留意就又要重绑。
赵五思每次给李翩诊治断骨时,都是好一番唉声叹气:“唉,伤在此处,纵使长好,日后恐怕也会时常疼痛难忍。”
李翩淡然轻笑:“关云长刮骨疗毒时,尚且割炙引酒、言笑自若,我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
赵五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嗔道:“哼,关云长也是因为阴雨天气骨痛难忍所以才刮骨,你且瞧好了,等以后阴天雨雪之时,有你受的!”
“没事,我忍得。”李翩仍旧笑着。
谁知话音刚落,赵五思手中麻绳突然收紧,李翩疼得没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疼,疼,轻些。”
赵五思揶揄道:“小郎君不是满不在乎?”
李翩努力深呼吸,待这阵疼痛过去之后,冲着赵五思讪讪地笑了笑。
日后要变成瘸子的人是他,他怎会不在乎。只不过,他一则不愿像旁人那样哀怨丧气,风仪尽失;二则,这条断腿和这段借住云家的时光也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关于李椠和宋澄合,他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做了个决断。
待赵五思给李翩换了药又留下新的调养药方离去之后,家中便只剩下李翩一人。
大清早的时候,有个不认识的邻人慌里慌张来找云家父女,不知说了些什么,父女二人便都跟着那人走了。
李翩一个人坐在云安房间内的土榻上,倚着墙,望着榻边那扇支起来的小小窗牖,望了一会儿就开始迷迷瞪瞪打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