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牵扯甚广,非得是三大王出头不可,若是换了旁人,自身难保不说,还会殃及池鱼。可三大王是官家与娘娘最宠爱的孩子,即使是四年前那般忤逆行事也只是遣去军营,只要他坚持,此事必定有转机。”
三人正说这话,门外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不好了,穆相进宫去了。老爷已经去拦了,可是……怕是来不及了!”
第44章
夕阳西斜,穆同知一身紫袍,右手持着乌纱帽,端正挺拔地立在延福宫门前。他神色坦然决绝,任人来人往,他却犹如泰山,自岿然不动。
内侍为难地看看殿内,又瞧了瞧已在门口立了几个时辰的穆同知,擦了擦额上的汗,上前再次规劝:“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宫门也要落锁了,穆相要不还是回去吧?此事尚无定论,穆娘子也就是待在大理寺狱里,还没定罪,万事都有救。官家只是命人质询那家掌柜的罢了,穆相何苦如此,弄得您与官家都下不来台面。”
穆同知目不斜视,仍旧看着紧闭的宫门:“中贵人莫要再劝了,在下只求见官家一面,还请中贵人再去禀告,多谢。”
内侍在皇帝跟前服侍多年,这架势一看就是要脱帽求罢官为女儿求情的模样,若是真到了那节骨眼,皇帝脾气一上来,穆相被罢了官,穆娘子还没救成,那可如何是好?
内侍心中焦急,不敢进去也不敢再在穆同知面前晃悠,索性让徒弟守着,自己拍着脑袋绕开了。
一众官员闻风而动,却又不敢上前,有的来看热闹,有的却是怕越劝越拱火,都立在阶下观望。
宁肃、孟和秋等人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口中不住念叨:“外放四年,我本以为他的脾性改了,不承想还是如此。真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动,吕相也不再,这可如何是好。”
“如今官家不见他,也是保留一线机会。孩子们听好了,等到宫门落锁的打更声响起,我们就冲上去把他拉下来;若是他硬要闯延福宫,不要有任何犹豫,一定要死死拽住,把他拖下台阶塞进马车里。此时就不要管什么官颜不官颜了,命要紧,记住了吗?”宁肃吩咐着左衷忻与贺辰光。
贺辰光点头,左衷忻却是若有所思。
“唉,你说三大王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样僵持下去根本不是办法。”贺辰光轻声询问。
左衷忻眉目深锁,突然提起袍子走上台阶。
穆同知站得有些眼花,他闭了闭眼回神,又上前一步大喊:“陛下,臣穆同知特来请罪。臣教女无方,致使其涉足祸事,风言朝堂。然小女自幼心善,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因多方无证,陛下此前下旨审问涉案百姓,然大理寺允严刑拷打,敢问酷刑之下,难道就不会有屈打成招、冤假错案吗?若真有此事,无罪为有罪,无事为有事,善人为恶人。臣此言并非为小女开脱,为己身开脱,臣愿罢黜远谪,不复回京,换陛下信任,换小女清白。”
此话说完,旁边的小内侍吓得双股战战,几欲奔走。
延福宫的门仍旧未开,穆同知已然到了忍耐边缘,他几步上前扬手就要敲门,被左衷忻一把抓住。
穆同知一脸惊愕地看着他,左衷忻附耳轻声道:“穆相莫要冲动,三大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穆同知有一瞬间几乎是要相信他了的,他自然比谁都希望赵阔带着证据从青州回来。可他如何能全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何况这个希望并非定数。
皇帝俨然是奔着糟污穆宜华的名声去的,若是此时他这个做父亲的仍旧避嫌,仍旧袖手旁观,那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他也没有任何颜面去见他的妻子了。
“泰安,三大王是否已经回程,是否已然查到了证据,你我都不得而知,你也无须诓骗我。阿兆含冤入狱,我身为宰执、身为父亲全然不能帮她,若是她有任何闪失,那这顶官帽也无任何用处了。”
左衷忻紧紧攥着他要去敲门的手,眼神急切又坚定:“穆相,您信晚辈一次,晚辈如今监理穆娘子一案,所有人的供词晚辈都会再三验查询问。三大王已离开多日,说不准明日就回来了,您且再等等。”
“我等得,阿兆等不得,大理寺更不会等。一个月了,此事毫无进展,你我皆明白大理寺的鞫狱手段,严刑之下,谁能熬得过?即使另有未涉此案的官员读示款状,做以录问,可又有多少人是害怕案子重审时再遭刑讯,而含冤认命不翻供的?阿兆与春儿断不会认罪,可那掌柜的呢?李东巷子其余的百姓们呢?一旦让他们拿到供词,阿兆还能洗得清吗?”说罢,穆同知挣开左衷忻的手,敲响了延福宫的门。
皇帝在殿内头疼欲裂,听着被扣响的殿门,瞬间爆发。他一把拂开茶盏,大吼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仁宗时候这群言官便是如此跋扈张扬,如今还是!难不成朕这皇位,要让给他们坐不成?”
宫女内侍们噤若寒蝉,各个都不敢搭话。皇帝隐忍着怒气,却不料叩门声再次响起,他坐不住了,怒喊一声:“让他进来!”
小黄门吓得抖了抖,连忙将门打开。
穆同知正被一群人拉着往回走,皇帝见状喊道:“进来!”
众人无奈,只好松开穆同知随他一道进了殿。皇帝高坐明堂,一言不发地望着底下所有人。
穆同知上前,将方才在门外说的话又明明白白同皇帝说了一遍。
皇帝越听脸色越黑,越听目光越沉。
他紧攥着衣袖,盯着穆同知咬牙切齿;“你就当真以为,这个朝堂少了你这个参知政事不行?穆同知我能听了吕相的建议用你,也能因你无端犯上再次贬你,你最好掂量清楚。”
穆同知此人才学通达、恪尽职守、秉性刚直,非如此,吕相也不会在众多元嘉党人当中挑中他举荐他入京,与辛谯分庭抗礼。所有人都以为四年蛰伏能磨了他这如牛一般的倔脾气、硬脾气,不承想,这秉性没变,只是藏在了更深处,一旦触及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看着眼前穆同知宁折不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时气血上涌,气极反笑:“好,好啊,你可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清官,是朕昏庸、朕无能,是朕听信谗言,污蔑你们这对好父女。”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要上前劝说,却听皇帝叫人去喊御前承旨,笔墨伺候。
“如此,你倒也不必再为朕治国平天下,且去乡野齐家问农桑罢!”
“陛下不可……”
“且慢!”一声大喊冲破殿门,只见赵阔风尘仆仆闯进殿内,面色憔悴,发容凌乱。
他几步跑进殿内,单膝跪在皇帝面前,双手奉上一个匣子,努力平稳着气息,一字一句郑重道:“孩儿有罪,只身赴青州未曾禀告,然是非对错,还请陛下观此文书,再做定论!”-
会仙楼的许掌柜已经不省人事了,双手双脚血肉模糊,嘴唇青白,头歪倒一边,气若游丝,嘴中喃喃却说不出话来。
穆宜华被捆在远处的椅子上,又被逼着看这一幕幕。
程耀提起在一旁烧得火烫的烙铁在穆宜华面前比划,他笑道:“穆娘子可有感觉啊?这玩意人可烫了,只要……那么一下!哈哈哈,他身上就焦了啊……”
“不要……”穆宜华挣扎着流泪却无能为力,“跟他没有关系,跟他真的没有关系。”
程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穆娘子真是惯会装出一副菩萨心肠,嘴上说的好听,不要我们这样对他,不要我们那样对他,可你没什么有用的东西说出来,我们只能让他说了不是?”
穆宜华含着泪,双目血红,眼神犹如刀子一般死死地盯着程耀的脸。她强忍着恶心与害怕讥笑道:“程耀,你公报私仇,为虎作伥,就不怕遭报应吗?”
程耀被她垂死凌厉的眼神吓得有些不敢动弹,他硬撑着颜面笑了笑:“死鸭子嘴硬,我看你能撑到几时。你还不知道穆相进宫去找官家了吧?议宰执之位换你清白,你猜,以穆相的脾气,等他出宫了,他还会是宰执吗?若他不是宰执了,你又会如何呢?”
穆宜华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见许掌柜被带来时便知事情不妙,也一直担心父亲会否做出一些让局面难以收拾之事。爹娘向来疼爱她与长青,她如今遭难,知父亲心中必然焦虑自责,必然会愿意以自己的前程名声作保去换她平安。可真当她听闻此事,心中还是犹如刀割,疼痛难抑。
她不过是想给家中的老奴送点月饼,为何……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或笑或恼只凭他一时心情。他享受着肆意挥洒着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却犹如天落巨石砸向人间,不由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