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实的丧期,天总是阴着。铅灰色的云压在姑射山的头顶,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梨花穿着赵老实那件洗得白的孝衣,袖口短了一截,露着细瘦的手腕,在院里搭灵棚。竹竿是借的邻居家的,帆布是从旧粮袋上撕下来的,风一吹,“哗啦啦”响,像谁在低声哭。
小宝跪在灵前,穿着梨花连夜改小的孝服,眼睛红肿得像桃。他不说话,只是直挺挺地跪着,膝盖下的草垫早就被眼泪洇透了。梨花给他端去的米汤,他一口没动,瓷碗放在灵前,结了层薄皮。
赵老实的叔伯们来了,一个个沉着脸,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有人开始嘀咕:“这女人怕是留不得,刚克死一个,又克死一个,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就是,小宝还小,总不能让她把赵家的根都克断了。”
“依我看,让她卷铺盖走人,家里的东西,都是小宝的。”
这些话像冰锥,扎在梨花心上。可她没抬头,只是默默地往灵棚上钉钉子,锤子敲下去,“咚、咚”响,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她早就料到会这样,在这村里,寡妇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
出殡那天,天终于落了雨,不大,却黏糊糊的,打在人脸上,又冷又凉。抬棺的人是赵老实的本家,走得磕磕绊绊,像是故意磨蹭。梨花跟在棺后,手里拄着根粗麻绳,绳头勒得手心红。路过村头的老槐树时,她看见小宝被他三爷爷拉着,远远地跟在后面,眼神木然,像丢了魂。
坟地在赵家的祖坟里,紧挨着赵老实亡妻的坟。下葬时,雨忽然大了,浇得人睁不开眼。赵家族长站在坟前,扯着嗓子念悼词,声音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梨花听见他说“赵氏门中,不幸遭此变故,幸有遗孤,当承祖业……”,后面的话,她没听清,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响。
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赵老实的大哥,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叉着腰堵在门口,说:“梨花,你看,家里就小宝一个男丁,往后这日子还得过。你一个外姓人,总住着也不是办法,收拾收拾东西,走吧。”
“我走了,小宝咋办?”梨花看着缩在墙角的小宝,他正怯生生地望着她,眼里没了往日的敌意,只剩点可怜的依赖。
“用不着你操心!”大哥瞪了她一眼,“我们叔伯会照看他。再说了,要不是你,老实能走这么早?你留在这儿,就是个祸害!”
“我没有……”梨花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辩解有什么用?在这些人眼里,她早就被钉死在“克夫”的牌子上了。
“少废话!”另一个叔伯上前一步,开始翻箱倒柜,“家里的钱呢?老实的抚恤金呢?都交出来!那是小宝的!”
他们把赵老实藏在炕洞的银元、用油纸包着的钱全翻了出来,连梨花自己的几件旧衣裳,都被扔在了地上。有人看见她放在床头的育秧手册,抽出来就要扔,被梨花一把抢了过来。
“这是我的!”她把手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点念想。那里面有狗剩的体温,有她对日子的盼头,谁也不能抢。
“一个破本子,谁稀罕!”那叔伯啐了一口,继续翻找。
梨花看着他们像强盗一样瓜分赵老实的遗物,看着小宝缩在墙角,咬着嘴唇不敢作声,忽然觉得很累。累得不想争辩,不想哭闹,甚至不想呼吸。她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几件衣裳,塞进那个跟着她从狗剩家到赵家的小包袱里。
包袱很小,装不下多少东西。她只装了衣裳,那顶歪蝴蝶草帽,还有那本育秧手册。赵老实给她的新鞋,她没带,放在了小宝脚边——那孩子的鞋早就磨破了底。
“我走。”她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没人拦她,那些人只是让出一条道,眼神里带着鄙夷和得意。梨花走出赵家院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宝还站在墙角,望着她,眼里滚下泪来,却没敢出声。她想对他说句“照顾好自己”,可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雨还在下,打湿了她的头,顺着脸颊往下淌,凉得像冰。她不知道该往哪去,狗剩的家早就被她锁了,钥匙在那次搬去二哥家时弄丢了;二哥家不能回,二嫂的眼神像刀子,她受不住;破庙……她不想再回去了,那里的寒夜,冷得能冻掉骨头。
她就沿着田埂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脚下的泥很软,陷得她鞋跟都掉了。路过一片水稻田,绿油油的稻苗在雨里摇,像她和狗剩当年种下的那些。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稻叶上的水珠,冰凉的,像她眼里流不干的泪。
“梨花妹子!”有人喊她,声音穿过雨幕,带着点熟悉的急切。
梨花抬头,看见春燕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裤脚全是泥。“你咋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春燕把伞往她头上倾斜,自己半边身子露在雨里,“赵家那些人太不是东西了!我二哥跟他们吵了一架,说要去公社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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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摇摇头,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告啥?我本就不该在那儿。”
“可他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春燕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塞到她手里,“这是我跟我娘攒的钱,还有点干粮,你拿着。先找个地方落脚,别饿着。”
布包很沉,里面的钱叮当作响,还有两个热乎乎的玉米饼,带着春燕手心的温度。梨花捏着布包,指节泛白,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不是嚎啕,是无声的落泪,一滴接一滴,砸在布包上,晕出一小片湿痕。
在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人惦记她的。
“你要去哪儿?”春燕看着她,眼里全是担忧。
梨花望着远处的公路,那里有辆拖拉机正冒着黑烟驶过,车斗里坐满了人,大概是去县城的。“我不知道,”她轻声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春燕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拦住了:“你回去吧,小宝……帮我照看他两眼,别让他受太多欺负。”
“我知道。”春燕点点头,眼圈红了,“你自己……保重。”
梨花转身,朝着公路的方向走。春燕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雨里越来越小,像片被风吹走的叶子,单薄得随时会碎。
走到公路边时,那辆拖拉机正好停在路边,司机在树下抽烟。梨花走过去,问:“师傅,能捎我一段吗?去县城。”
司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虽然狼狈,眼神却很稳,便点了点头:“上来吧,给五毛钱。”
梨花从春燕给的布包里摸出五毛钱,递了过去。爬上拖拉机的车斗,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把小包袱抱在怀里。车斗里的人很多,都是去县城赶集的,说说笑笑,没人注意她这个沉默的女人。
拖拉机动了,颠簸着往前开。车轮碾过泥水,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裤脚上,冰凉刺骨。她回头望了一眼,赵家庄的影子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雨幕里。那个她只待了不到一年的家,那个有过咳嗽声、争吵声、也有过片刻暖意的地方,终究还是成了过客。
她想起赵老实临终前的眼神,想起他塞给她布包时的愧疚,想起小宝最后望着她的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疼,却流不出多少泪了。两次丧夫,两次被扫地出门,她的泪,好像早就被这苦日子榨干了。
拖拉机驶上一座桥,桥下的河水浑浊,卷着泥沙往前淌,像她这颠沛的命。梨花看着河水,忽然想起狗剩说的:“水往低处流,可它总能找到出路,汇入大河,奔向远方。”
她的出路在哪?她不知道。可她知道,不能停下来。哪怕前路一片迷茫,哪怕只剩下一个小包袱,一本育秧手册,她也得往前走。
车斗里有人在说,南边的城市在招工,进厂能挣工资,管吃管住。梨花的心动了一下。城市?她只在县城见过高楼,城市是什么样的?那里的日子,会不会比村里好过些?
她摸了摸怀里的育秧手册,指尖触到那片干枯的槐花瓣。狗剩,赵老实,那些在她生命里来了又走的人,终究是成了过往。往后的路,得她自己走了,一步一步,踩在陌生的土地上,踩在这不知通往何处的路上。
拖拉机还在颠簸着往前开,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梨花抬起头,望着那点光,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悲伤,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雨后被冲刷过的石头,冷硬,却带着点倔强的棱角。
她不知道,这场驶向县城的旅途,会把她带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会让她在时代的浪潮里,摔得更痛,也站得更稳。她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车斗里的人还在说笑,有人唱起了不成调的山歌。梨花把脸转向窗外,看着掠过的田野、村庄,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线。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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