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大的胜利是什么呢?
战功不可数,政绩不可量。
最艰难的路径,应当是在姬凤洲的注视下异军突起,魁于东境。
最辉煌的大胜或许是当年阵斩姒元……那位大道孤行之夏君。
可是回想起来最深刻的欢喜,却是尚在疆场的那一天,一身的血腥未散尽,听到了女儿降生的消息。
那时候他相信自己不止赢得了天下。
作为君王赢得疆土,作为父亲赢得家人。
一生无憾矣,终能遂意此生!
生女无忧,他开怀大笑。
那是他与元皇后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一个巨大的和解信号——
这个女儿代表皇帝和皇后的感情仍然深厚,也代表皇帝与圣太子之间,又多了一条剪不断的理由。
所有人都觉得当朝圣君会与当朝圣太子和解。
朝野煊赫的殷家,仍然会聚集在皇帝麾下。已经成型的太子党派,仍然都是皇帝的忠臣。
太子会匍匐在圣君陛前,赞美这场史无前例的大胜。圣君也会抚着圣太子的额头,告诫他未来还很长远……从此父慈子孝,政纲相传。
但自此开始的,却是君臣父子之间关系的急剧恶化。
征夏之前,圣君圣太子之间,尚可说只是就事论事,在对外政策上有急有缓,在战争方向上有所分歧。征夏之后,双方在政治方向上就已经完全逆行!
皇帝赢得了霸业,再不容许忤逆。太子却坚持道路,不肯易纲。反倒是在天子格外霸道的时候,显现自己极少示人的刚强。
也是在那时候,朝野才知,那么宽仁温柔的太子殿下,竟然有那么硬的一副脊梁。
太子党羽被一片片的拆解,斩的斩,流放的流放,一夜之间支离破碎……皇帝几乎是把太子身上的骨头全都敲碎了!
朝野敬仰的圣太子,仍然坚持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你真的是正确的吗……姜无量?
“倘若今日是父亲要去青石宫杀儿子,我相信无忧也会守在门口。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制止这场必然会生的道争——”
姜无量看着面前泛起真心笑容的大齐天子,忽然说不下去,也笑了。
这恼人的胜负欲呵!
其实无忧出生的那一段时间,正是他这个圣太子失势的时间。他没有踏上父皇给他留下的台阶,自然就只能滚落丹陛。
但那时候的东宫始终晴日朗照,他尽他的能力,不让妹妹受一点风雨。
直到无忧五岁那年,父子终于走到不可调和的那一步,他捏了捏无忧的小脸,说自己就要远行。
远行不过是从宫城的这一边,搬到宫城的那一边。
不过是间隔几堵冷落的墙,一扇沉默的门。
但从此是天各一方,本该永不相见。
可究竟是因为什么没有死去呢?
是因为皇帝心软,爱惜长子,只废不杀。
还是因为身陷死局,冒死跃迁,已得无量之寿……天威虽重,终究投鼠忌器,恐怕动摇国本?
或许都有吧。
但望海台已经建在了枯荣院旧址上,东海之勋,日夜碾磨枯荣之德。岁月如刀,他再不起身,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那些人。
那些所谓的“太子党羽”,那些禅修,那些对于国家未来有所展望的人,那些只是单纯的为了和平理想,为了极乐理念而奋斗的人……
虽有时光漏断于檐前,又被青石磋磨着志气,不敢忘也。
在这紫极殿旁边,在这见证了齐国威严,也描述了当朝天子的东华阁……两个争龙夺鼎的人,明明已拳掌对轰,剑拔弩张,却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
父子两人有多久没有这样相视而笑?
久远到……像是从来没有。
笑着笑着,笑容散去了。
像是微风皱面的一池春水,终会因为风的离去而平静。
变得清澈,变得冷冽。
姜无忧会一直待在青石宫的幻觉里,直到这漫长的一夜最终过去。
东华阁里对峙的父与子,君与臣,中间再没有阻碍了。
没有人会提着战戟站在他们中间,说今日以我为门槛。
没有人会握着他们的手,说你们是父子,没有解不开的结——
解不开的结,是存在的。
姜无量怔然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一位母亲的泪,在冷宫殿上,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