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短轻微的回答,却令棠瑶更添几分低落。
他竟然真的,只存在于黑夜。
次次醒转无人相伴,徒劳地寻找秋梧始终不可得,待等天光放亮,这世间万千景象随着红日辉芒尽展而出,他却只能阖上双目陷入沉睡。
她的心沉坠了,像被积蓄滂沱雨意的云絮压得弯弯。
“恩桐。”也不知是一时冲动或是其他原因,棠瑶忽然向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看什么?”恩桐诧异地问。
她思绪也有些凌乱,只是故作冷静地撑着下颔:“就,随便看看。虽然外面可能很冷,但你等到天亮的时候,不是又要睡着了吗?”
他愣了愣,随即欢悦起来。“好啊!你带我去哪里?”
棠瑶其实根本没有想好,但见他如此期待,便穿上长长的夹袄,跃了下去。
恩桐随着她也跳下床,却又踉跄一下,不禁抓住了她的手。
棠瑶微微惊愕之后,很快恢复了原样,“跟我走。”
*
小小的客店内一片寂静,一出门便是迎面而来的寒意,所幸先前那凛冽的风势略有减弱,饶是如此,棠瑶亦被冻得发抖。
檐下悬着一盏黄纸灯笼,摇摇晃晃映出朦朦光华。棠瑶环视周围,毫无可观景象,她便带着恩桐悄悄打开了这院子的侧门,外面是一望无垠的田地,远远近近零散的村屋早已都没了光亮。
“等一下。”她折返回去,踮起脚尖取下檐下的那盏灯笼,在呵气成白的深夜,领着茫然又满是新奇感的恩桐出了客店。
“我们要去哪里?”他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朝四周张望。
“我也不知道。”棠瑶裹紧衣衫,又看看他,朦朦光亮间,他眼眸纯澈似幽海,一波波涌起的皆是星辉璀璨。
他却不介意这样随意的回答,更不介意这样散漫的行走。
大概只有他,才不会在意因何而去,又去往何方。
只是一场心神所至,无所挂碍的行走,不问来路,亦不问归途。
她提着灯笼的手被风吹得生疼,但她未曾放弃寻找。
因为她最知晓,一个常年处于幽暗中的孩童,在他的生命中,拥有的欢乐实在太过寥落。
“看那边。”
棠瑶举起灯笼,遥遥指着远处,眼里耀动欣喜的光。
暗沉夜幕下,弯月如钩,斜悬于宁津古城墙上。巍巍城墙横亘如岭,斑驳城头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明灯高照,映出成列光华。
朔风呼卷而至,城头旌旗猎猎,肃霜胜雪。
恩桐的脚步缓了下来,他望着那个方向,惊讶地问:“那是什么?”
“城墙。”棠瑶轻声问,“以前没有见过吗?”
他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城墙,甚至忘记了前行。
凛冽的风从空旷原野间掠过,道旁未落的树叶簌簌颤抖。他扬起脸望着近旁那株苍郁乔木,忽然松开了握着棠瑶的手,走到了大树下。
“你要做什么?”提着灯笼的棠瑶诧异地问。
他顾自抬起头望着树冠,满是期待地道:“你能和我一起上去吗?”
棠瑶吃了一惊,同样望向那高大乔木,又看看远处城楼,为难道:“恐怕不行,太高了爬不上去的,而且,如果被城楼上的守卫发现,会怀疑我们想做坏事。”
“为什么呢?只是想和以前一样坐在树上看看远的地方啊!”他似乎不明白现状,只是沮丧而委屈地道。
棠瑶将灯笼稍稍抬高了一些,照亮周遭黑暗。“跟我来!”她发现了意外之处,拽着恩桐的手,将他带往斜侧岔路。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于崎岖小道,前方昏暗无光,只隐隐显出村庄的静寂轮廓。她带着恩桐一直走到田埂下,堆积着高高干草垛的地方。“就在这里吧。”
棠瑶将灯笼放在了地上,像小时候那样,率先爬了上去。
“你来。”她回过头,朝着还站在原处的恩桐道。
他却只盯着她的背影,似是很想上前,却依旧站定不动。
“怎么了?”棠瑶望着他幽黑的眼睛,忽而想到了当初在西柳镇地窖中他那畏缩害怕的模样,不禁道,“是害怕了吗?”
幽幽烛光间,他的眼睛像浸润水意的黑濯石,只是那样望着她。
她退下一些,朝着恩桐伸出手,不再着急厌烦。
“来,我带你上去。”
灯笼中的火苗烁动数下,他静静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冰凉而蕴含温暖。
然后,在棠瑶的带引与保护下,终于怀着紧张而战栗的心绪,爬到了干草堆顶端。
浩荡夜风卷掠而过,寂静野地唯余簌簌瑟瑟,身后是沉沉入睡的村庄,白日里萦绕不散的烟火气息已灭,寂静如初生婴孩。
远处则是绵亘古城,巍巍驻守,肃穆无声。城头上一盏盏明灯在风中以近乎一致的韵律晃曳,橘黄光芒晕染成团,好似暗蓝深海中随波起伏的千古遗珠。
恩桐撑坐于此,完全沉浸于远处景象,哪怕那只不过是旁人看来最寻常不过的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