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廷秀一望到这两人,眼中更是怨怒,若不是瑶兵的弓弩已尽对准了他,只怕会当时就挽弓放箭,朝着他们射去。
船未完全靠岸,宿放春已纵身跃上浅滩,程薰随即跟在后方,只不过行动间左腿无力,显然已经受伤。
“宿放春,你现在来这里做什么?”褚廷秀眼见她越来越近,冷笑着高声质问,“莫非还想落井下石,做那冷心绝义之事?”
宿放春置若罔闻,快步而行。到那斜坡下,回头见程薰行动艰难,索性拖着他的手,也不管程薰如何惊诧,硬是将他给带了上来。
褚廷秀看到此景,面色发白,一股寒意直贯头顶。“你……为何这般放肆?!”
宿放春一抬手,长刀挡开身前官兵的武器,将虞庆瑶护在身侧,这才直视着褚廷秀:“你只怪别人算计,却不想想自己为何落入圈套!若非你自己贪得无厌,既想利用保国府笼络人心,又对余四小姐心存妄念,阿瑶又怎能如此顺利潜伏在你身侧?算来算去,自以为滴水不漏,却反而将她引入军营,如今却又来指责我们使用诡计?!”
程薰看着昔日的主君如今这般模样,眼中掠过复杂难言的痛楚,依旧尽力平静道:“殿下,走到今日这一步,实非我所愿……可请殿下扪心自问,自广西举兵以来,您对高祖、对宿小姐、对罗将军与瑶兵、对宿小将军与边关将士、乃至对天下苍生的所作所为,可有一件,堪为明君之举?”
“混账!你有什么资格谴责于我?!在广西那时,你不也对我言听计从吗?!”褚廷秀陡然暴怒,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意,眼中尽是愤恨与失望。“你不要以为站在了褚云羲那边,就摇身一变飞黄腾达,竟也学着那语重心长的模样,在此大庭广众对我说教!程薰,若不是我对你尚存信任,一心以为你会及时回头,助我拿下兖州,我又何至于落入圈套?!你可知道当时多少人劝阻我不要再听信你的花言巧语,我只是想着你应该感念旧情,不会在两军对战的紧要关头,存心使用苦肉计,没想到……”
他急促喘息着,看着这个曾以为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少年同伴,如今却冷漠地站在对面,心中残存的冷静几乎土崩瓦解。
程薰手指微微收紧,似要反驳,却被宿放春用力握住。她上前一步,直视褚廷秀,声音如冰刃:“他确实及时回头,是以背弃了原先的道路。你为何不想一想,曾经站在你身边的同伴,为何也离你而去?你口口声声说对程薰万分信任,可我却觉得,你只是用过去对他的一点恩情,不断要挟强迫他做违背本心的事!”
“真是咄咄逼人,宿放春,我也错看了你!我与他之间的事,何需你来妄断评议?”褚廷秀那双明目虽已被愠怒之火点燃,却仍不改自负神色。他紧攥宝剑,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横掠而过,薄唇不住发颤,“朕的身边,全是内奸!全是叛徒!程薰……”他忽而又指着宿放春,妒火与恨意满溢而出,“你是不是被她迷昏了头脑?!可笑,太可笑了,难怪……难怪你要背叛朕!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东西!”
这般恶毒咒骂,令程薰与宿放春皆面色一变,此时站在两人旁边的虞庆瑶不由愠怒:“褚廷秀,直到现在,你还只会将过错推给别人!宿小姐和小公爷都曾为你赴汤蹈火,甚至不惜得罪了建昌帝,程薰一直对你忠心耿耿,就连你在桂林时设计捣毁汉瑶盟约,他也为你暗中奔走,还有罗将军,也曾为你冲锋陷阵。最后他们一个一个离你而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不该问问自己吗?猜忌多疑,心机叵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视将士性命如草芥,将天下百姓玩弄于掌上!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种下的恶果?!”
“廷秀。”褚云羲缓缓开口,他的目光里没有得胜者的傲慢,只有深深的遗憾。“事已至此,你已无路可逃。放下兵器吧。”
随着他的话语,罗攀猛地一挥手。四周林间,更多的瑶兵和淮南军士兵齐齐现身,手持弓弩火铳,将褚廷秀及其残部彻底围死在这斜坡。而湖面上战船越来越多,密密麻麻,随波浪起伏,士兵们手中的刀剑在渐渐明朗的日光下,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幸存的士兵们看着这绝境,又看看森然对准了自己的箭头与枪口,最后望向坚持屹立的褚廷秀,仅存的斗志终于溃散。
不知是谁先“当啷”一声丢下了刀,紧接着,兵器落地声此起彼伏,士兵们纷纷跪地,举手投降。
转眼间,褚廷秀身边只剩下寥寥几名死忠军官,还兀自持刀护卫,但眼中也已满是绝望。
众叛亲离,山穷水尽。
*
细若游丝的风声忽高忽低,棠瑶攥着被子,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呆坐许久的他终于慢慢环顾四周,却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存在,而是将身子缩退得更靠近墙角,随后低垂着头,以低弱的声音悲伤道:“你们,你们,都去哪里了?”
棠瑶闻声一震,心头似被轻轻刺痛,她伏在被褥上,唯恐吓到他一般,朝着那个方向小声地喊:“是你吗,恩桐?”
他还是受到了惊吓似的微微一颤,随即抬头茫然张望。
棠瑶再度在黑暗中向他挥手:“我在这里。”
他这才发现了棠瑶,先是一惊,随即急切地跪爬到那端,趴在床尾抬起头,在一片昏暗混沌中看她。
“是你呀,糖瑶。”微弱的光亮落在他眼中,流映濯濯清莹,“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恩桐的声音似乎都在笑,可惜黑暗中,棠瑶无法看到他的模样。
她跪坐于他面前,柔声道:“你刚才醒来,是在找哥哥,还是找我?”
“都找。”恩桐毫不犹豫地回答,语声又带着些许哀伤,“我看到黑蒙蒙的,以为哥哥又不见了,就连你,也不见了。”
她轻轻笑了笑:“我不是答应过你,等你下次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在你身边吗?”
“是呀。”恩桐伏在双臂间,侧过脸看她在昏暗中朦胧的侧影,“你为什么真的会在我身边呢?在我睡觉的时候,你也没走开吗?”
“……嗯。”棠瑶有意识地问,“你沉睡的时候,不能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吗?”
“睡着了当然听不到啊。”恩桐说到此,语气又略显低落,“我不想一直睡觉,也不想每次醒来都是晚上……这样我就看不到哥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满是委屈与不安的孩童,或者说,此时此刻的他,就完全是个孩童。
一个永远只会在深夜醒来,孤身一人面对黑暗的孩童。
微微酸涩的感觉自棠瑶心间涌起,她情不自禁地触碰了一下他的眉宇,低声道:“那这一次,恩桐是因为什么而醒来的呢?”
他似是惊讶于她的问话,更意外于她的触碰,安静了片刻,才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到害怕,像是在做梦一样,然后拼命地逃啊逃,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棠瑶回忆起在此之前与褚云羲的对话,似乎并无什么令他愤怒或伤感……
她记得自己问及了他的幼年,当时确实是希望能得到一些讯息来解除心中疑惑,然而他回答的时候云淡风轻,并不显出异样。再后来,他就独自去店堂,回来时却神色黯淡……
“你怎么不说话了?”恩桐推了推她,还没等棠瑶回话,一下子爬了上来。
棠瑶一惊,他却极为自然地与她并排坐着,甚至拉过被褥盖住了双腿。“这是什么地方?”他好奇地问。
“……一间客栈。”她倒是有些尴尬,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客栈?是专门住人的那种?”恩桐毫无芥蒂,甚至因为重新遇到了她而显得比以往开朗许多。
“是。”
“那么,我们是在旅程中吗?”
“也算是吧。”棠瑶侧过脸,看着他同样朦胧的轮廓,淡淡笑了笑,“你同样在这旅程中。”
“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啊……我醒来的时候,只有黑夜。”恩桐失落地低下头去,“秋梧说过的高山、大海、草原……我什么都没见过呢。”
棠瑶忖度了一下,探问道:“难道每次天亮后,你就会重新睡着?从来没有在白天醒过?”
恩桐怔了怔,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