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房窗纸被风雪拍得簌簌响,苏惜棠将最后一块炭投入火盆时,指节在火光里泛着青白。
她解下腰间玉佩,指尖摩挲着翡翠表面细密的纹路——昨夜百音树的枝桠在月光下刻出怪影,叶片震颤时出的呜咽,至今还在她耳中嗡嗡作响。
七娘,三姑,小荷。她转身时,玉佩在襟前晃出幽光,百音树说第九碑非死物程七娘正用茶盏拨着冷茶,闻言茶盏顿住,瓷与木几相碰出轻响;香婆李三姑攥着福音簿的手青筋凸起,那本被翻得旧的本子在她掌心微微颤;小荷本蜷在草垫上,此刻突然直起身子,盲眼的眼睫急促颤动,碑在疼?
苏惜棠从袖中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琉璃瓶。
瓶底躺着一滴金露,在火光里流转着星子似的微光。这是昨日从光网里凝的念露。她拔开瓶塞,金露落在陶灯芯上的瞬间,灯芯地窜起三寸高的火苗,暖金的光映得四人脸上都染了层蜜色,若残碑真是被镇的囚徒,咱们的香火就像往牢里递刀——她喉结动了动,可青竹村老老少少现在都信这灯能挡灾,灯灭了,人心先散。
程七娘突然伸手按住她手背。
这个从前粮帮的女执事指节粗粝,此刻却轻得像怕碰碎什么,自燃,是要让灯不再靠香火求,而是靠人心自己烧?
苏惜棠望着跳动的灯焰,火光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亮,求神时,人是跪着的;自燃时,人得自己站起来。她转向香婆,三姑的福音簿记了三年善念,该让这些善念活过来——守灯的人得说别人的好,受帮的人得回报热粥,怨怼的人有处诉不是我苏惜棠在撑着这灯,是青竹村的日子在撑着。
李三姑突然抹了把眼角。
她年轻时给人收过二十年香火,见过太多人磕头时嘴里念的不是,是快给我,可如今福音簿里的条子,慢慢从变成求我家柱子别学他爹赌钱,再变成求二丫的病快好,我去帮张婶挑水。
她摸着福音簿封皮上自己绣的莲花,轻声道:这灯要是真能烧出个人心的火,老身就是跪断腿,也给它添三年灯油。
小荷忽然伸出手。
她的指尖在离灯焰三寸处顿住,暖融融的温度裹着若有若无的甜香钻进指缝,像那年春天她摸过的野杏花。姐姐,她歪着头笑,灯在唱歌,和我从前听心草唱的不一样它唱的是,不是。
窗外的风突然卷着雪粒拍在窗纸上。
苏惜棠望着灯焰里跳动的金芒,伸手将垂落的丝别到耳后。
她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风雪,一下,两下,和记忆里现代实验室的仪器鸣声重叠——那时她给老师打下手,看培养皿里的细胞如何从无序到有序;此刻她望着这盏灯,突然懂了老师说的生命最奇妙的,是能自己找到光。
第二日卯时三刻,青竹村村口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
苏惜棠踩着结霜的青石板,将一张写满墨字的红纸贴在树干上。
纸角被风掀起又落下,守灯约五条几个大字在晨雾里格外清晰。
都凑近些看!关凌飞抱着双臂站在她身侧,声如洪钟。
他腰间的兽皮箭囊还沾着夜猎的霜,却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粗布短打——这是他媳妇要立规矩的日子,他得站得像块镇宅石。
人群里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踮脚念:一、每家每夜须有人值守福女灯台——
二、守灯者须讲述一件他人善行方可接班!旁边的庄稼汉粗着嗓子接话,嗓门大得惊飞了枝桠上的麻雀。
苏惜棠望着人群里亮的眼睛。
王屠户的老婆攥着个粗陶碗,里面还冒着热粥的白汽;张铁匠的儿子扶着瞎眼的老娘,正指着红纸上的字一句句念;就连从前总爱嚼舌根的钱家嫂子,此刻也抿着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角。
灯因诚而亮,人因光而暖。她提高声音,风卷着她的话撞进每扇开着的窗户,这不是我苏惜棠在救你们,是你们在救自己——等你们把这灯烧得旺了,别说玄真观的符令,就是天上的雷,也劈不碎咱们青竹村的魂!
当晚亥时,福女灯台的火光映得雪夜亮。
七十岁的刘阿婆裹着孙女织的粗毛线围脖,拄着枣木拐杖在灯前坐下。
她枯瘦的手抚过灯台粗糙的陶面,灯焰地跳了跳,像是在和她打招呼。
我来说说我家那口子。她望着跳动的火光,声音里带着点哽咽,上个月我摔了腿,我家春秀——就是那胖丫头,大冷天的背着我走了三里路去医馆。
她裹着我的棉袄,自己冻得直打颤,还说娘您贴着我心口,热乎
风突然静了。
灯焰原本晃着的金芒突然凝住,变成一团稳定的暖日。
一缕极细的金雾从灯芯里钻出来,像条听话的小蛇,贴着地面钻进青石板缝隙——那里,暖晶石的脉络正泛着蜜色的光,像地下流动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