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却只好清了清嗓子,将原委道来。
硇砂是军械锻造、琉璃烧制的必需之物,朝廷专卖,利逾十倍。工部核批用量,户部掌控售卖,两衙门从上到下,把这条矿脉,当成了自家的血髓。
而陆却查到的那些人,不过是从指缝漏给底下人分的一小部分。
工部和户部后面,还有一个中宫皇后。
官家说,皇后攥着硇砂这条线,不止为钱,更是为了挟持工户两部。淑妃当年也是被皇后所陷害,让官家误以为她实巫蛊妖术所以赐死。
当今太子并非皇后所出,她也担心将来东窗事发,新帝清算。可她又没有皇子,所以她铤而走险,暗中扶植幼弟,私炼甲胄,蓄养死士。待官家龙驭上宾,她便要借朝中那些被她攥住把柄的臣子,行废立之事。
将这赵姓江山,易作皇后娘家的天下。
官家还说,他的饮食,自三年前起,每旬便有一味养生丹,是皇后亲手调了硇砂、朱砂,又混了南洋香药。量极微,久服则神躁多疑,体衰而查不出因由。
沈芙蕖的眼皮狂跳起来:“官家的意思是?”
“此乃皇家丑闻,所以应当秘密处理,沈玉裁和孙余年已经被流放了。至于皇后,官家说中宫关乎朝廷局势,不可易后。”陆却淡淡说。
沈芙蕖喃喃道:“有些线,一旦越过去,便是帝王家事。而帝王家事,从来不是律法能裁,而是……乾坤独断。”
陆却站起来,看着飘洒的大雪,轻轻摇了摇头:“这只是官家的说辞……可我,我并不这么想。”
沈芙蕖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她小声道:“陆却,你到底查出来什么了?”
陆却说:“官家如今为何能容你?”
沈芙蕖想了想,说:“因为我献上了我三成的收入,虽然明面上只是三成,但实际上远不止,大约有一半。唉,我这么辛苦,一半利润还交给了别人……”
这是高素的暗示,亦是陆却的明示,才保下了自己一条小命。
“因为——官家敛财。”陆却淡淡道。
沈芙蕖慌忙查看四周,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却,你小声点。”
“人主厌闻百姓贫,惟患私藏之不厚。”陆却说,“皇后,一个深宫妇人,母族衰落,其弟年仅六岁,她能做什么?!”
“硇砂案我查了几年,每当我查到新的线索,就会出意外,线人一次又一次中断。是他!他亲口令我,不要再查下去。”
沈芙蕖第一次在陆却脸上看见了痛苦的表情。
“他借硇砂案清理户部、工部,实为将资源控制权收归内廷。所以这背后,到底是皇后,还是他自己?!”
沈芙蕖听明白了,她指尖的冰凉,一点点蔓延到全身。
“为了——钱?”
“法理不彰,则货财以市忠;行政滞塞,则私帑以逾官僚;将来难测,则金帛为嗣君辟途。”陆却道。
汉灵帝卖官西园设市,明标官价。本为筹军饷平羌乱,终成加速汉祚崩颓的毒饵。
安史乱后,国用枯竭。唐德宗私库置“琼林”“大盈”二库,纵宦官强征“羡余”。
盛世阴影,自此而生。
沈芙蕖感觉到自己脸上有蚂蚁爬过般的痒,原来不知不觉,她流了泪。
沈芙蕖没有抬手拭泪,任由那点温热在腮边凝成冰痕。
她原以为献出半数收入,便能在这缝隙里挣得一点干净的活法。原来自己的奔波和劳累,在执棋者眼里,是蝼蚁搬运米粒般可笑的忙碌。
她看见雪落在陆却肩头,他浑然未觉,他眼睛里还有光吗?
他一直追求的真相,原来早被更高明的手调换了内核,成为别人清扫障碍的工具。
“陆却……”她声音颤抖。
想说的话很多。
她想说“停下吧”,想说“我们走吧”,可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拂去他大氅上落下的雪。
懂得他此刻骨血里的冷,懂得他此后一生的负隅顽抗,也懂得。他们谁也逃不脱这座雪中的城池,但至少,可以并肩立在雪里,看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