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人影杂沓,乱作一团,像一锅沸腾的粥,小双擦了把脸,刚走到外头,就听见程虞的哭声。
原来是金疮大夫来了,他用干净的镊子拨开花婆婆的头发,众人看见一道寸许长的裂口,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仍在汩汩冒血。
邻居婶子还没走,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程虞见了,双腿发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张澈半抱半扶,把她拉去了里屋,怕她哭晕过去。
“弟,周大人怎么说?”大双见小双,急忙询问。
小双说:“没找到周大人。花婆婆怎么样了?”
大双答道:“大夫刚来,正在检查伤口,唉。”
那边,大夫伸出指尖,在伤口周围的颅骨上轻轻按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他微微松了口气:“万幸,颅骨未碎。但是失血过多,元气已伤。创口深,污秽入内,若不彻底清创缝合,必发金创痉,连神仙都难救。”
这就是有救的意思?
张澈赶紧说:“那就请大夫赶紧缝合吧,老人家年纪大了,不能再这样流血了!”
“不过。”大夫婉转道:“这妇人年事已高,骤然失血过多,即使缝合了,也不一定能……老夫尽力就是,你们……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泪珠还挂在程虞脸上,听到这话,程虞脸唰一下又白了,直接软跪在地上了。
外头那个罪魁祸首更是无赖,直接睡在程虞新房的门口,嘴上还念叨着“我是你亲爹你就得管我”,已然赖着不走了。
好好的喜事,一夜之间差点儿被他搅和成了白事,大双从满屋子的血气里走出来透透气,正烦着呢,看见他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朝着心窝踹了一脚。
“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阿虞绝不会睬你一下。”
王蒙“嘿嘿”一笑:“若是里头那老东西死了,我姑娘就剩我这一个爹了,她还能不管我?”
大双抄起手边的水瓢就往他头上敲,“管?管你个屁!还在这做梦呢?”
“畜生!”大双越想越气,眼睛都气红了,下手也越来越重,一脚对着王蒙的膝盖踢去,王蒙膝盖一软跪在了门口,大双不解气又来了一拳,揍得他头晕眼花。
“要把人打死了!要打死人了!”王蒙疼得“哎呦哎呦”叫,索性在地上抱着头打滚。
“别打了,再打就死了!”程虞跑了出来,她看看大双,阻拦着他不要再动手。
“大双哥,我知道你是替我出气,可现在——还不够乱吗?你若是一时失手将他打死了,官府也会来抓你的。”
程虞走到王蒙面前,道:“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不会认你,我只有一个亲人,就是我阿婆。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你当年把我扔掉时,怎么不想想我会被野狗叼走?怎么不想想三九天我会不会冻死?别说你生了我,我长在我阿娘的肚子里,又是我阿娘受尽苦楚生下来的,你在这中间出了什么力?”
“现在看我嫁了人,过得好了,就想来当爹?你算什么东西,你连我阿婆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你这个恶毒、无耻、龌龊、下流的人!你这样的人,才不配当我爹!我恨你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送你下去见我阿娘,可是我想我阿娘不会想看见你这张恶心的脸。”
“我的态度已经很明了,若是我阿婆平安无事还好,她若是走了,我也不必活了,临走前,我先了结了你,我说到做到!现在,趁我还有一丝理智,要么你自己走,要么我让官差来抓你这个杀人犯——选吧。”
“给我滚得远远的!信不信我打死你!”大双又挥出拳头。
王蒙不敢在此地多留了,连滚带爬走了,剩下程虞捂着脸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一早,芙蓉盏女掌柜沈芙蕖因“鲜粉案”被投入开封府大牢的消息,已经迅速传开,不仅芙蓉盏酒楼被查封,张澈作为养殖场的负责人,也直接被带走审讯。
张澈此时已经有了预感,芙蓉盏一定是出了大事,他对程虞说:“阿虞,虽然礼未成,你在我心里,已经是我的妻。”
他顿了顿,似有不忍,却终是开口:“若我能回来,我们还做夫妻,若是回不来了,你就另寻个好人家,平安度日……”
此言一出,程虞只觉肝胆俱裂。她僵立在原地,眼泪扑簌而下,整个人如同失了魂。
花婆婆还昏迷着,发起高烧,大夫说情况不好,屋子里要保持温暖,所以小双天不亮就去买柴来烧火。
程虞一夜未眠,下意识地端起桌上的冷茶啜饮一口,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中,非但没能让她清醒,反激起一阵寒颤,从指尖一路冷到心底。
泪水仿佛流不尽,浸得她双眼刺痛,脸颊皴裂。她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靠向身后冰冷的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一丝残存的红烛气息,恍如梦中。
大双知道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莫说程虞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是换做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可是留给他们消极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大双只好道:“阿虞妹子,平时在店里,我们都听掌柜的和阿澈两人的吩咐,现在他俩都出事了,你阿婆还昏迷着,咱可得振作起来。”
“咱们跟在掌柜的身边这么久,难道只学会了做菜和算账吗?我们掌柜的,是巾帼不让须眉,是女人中的翘楚,阿虞妹子,你是她妹子,你也可以!”
程虞抬起烂桃子一样的眼睛。她想起沈芙蕖经常和她说的话,哭,永远是没有用的。
是啊,阿婆倒下了,阿澈和沈姐姐被带走了,这芙蓉盏上下的担子,难道就这样任由它垮掉吗?
从前有什么事,都是阿婆护着,沈芙蕖扛着,张澈帮着,自己被保护得好好的,可现在,她必须要学会长大了。
她抬起颤抖的手,用袖口狠狠擦干脸上的泪痕,直到皮肤传来微微的刺痛,眼神,终于一点点地聚焦起来。
她开始飞速地思索,当务之急,是阿婆的性命。一个大夫肯定不够,得再请几个一起商议着……然后,官府会不会再来查抄?店里还有多少银钱可以周转?……还有,消息绝不能就此断绝,必须想办法打探大理寺的消息……
程虞勉强止住了抽泣道:“小双哥说了,周大人一个晚上没回,陆大人更是见不着,我估摸着大理寺那头也是出事了。”
“大双哥,我去找隔壁婶子守着阿婆。再去找通济柜坊的赵东家,他有些人脉,先打听沈姐姐和阿澈现在怎么样了,再另取出一些钱出来打点关系。你和小双哥,一会去店里召集所有伙计,坦诚告知情况,我们不过是被构陷,工钱绝不少发,望大家能够共渡时艰。”
大双点点头,又说:“阿虞,我们还可以找陆府的惠娘子,她是陆大人的妹子,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程虞终于止住了泪水,朝着门外走出去。
短短数日之内,大理寺卿陆却的传闻开始在茶坊酒肆、勾栏瓦舍中飞速传播。
“你们还不知道吧?”在潘楼街的茶肆里,一个商贩模样的男子说,“那芙蓉盏,根本就是陆大人拿自己的俸禄和家底给沈娘子开的!他一个世家子,哪看得上商贾之事?无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罢了。”
“这事啊,是大理寺两位少卿抖出来的!可信度,百分之百啊。”
“怪不得!”旁人恍然大悟,“我就说,一个无依无靠的妇人,怎能将生意做得如此之大,原来背后有陆寺卿这尊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