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嫌犯——沈玉裁!”
衙役一声唱喝,镣铐声响由远及近。沈玉裁形容枯槁,身负重枷,被押至堂下,踉跄跪倒。
陆却轻拍惊堂木,声音沉稳:“大兴四年,沈芙蕖首告沈玉裁私贩硇砂,因证据未明,暂行疏放。今日本官奉旨重审,凡涉案人等,须据实陈情,若有虚言,依律严惩不贷。”
沈芙蕖来到大堂,发现除了自己,还有沈宅旧日之仆阿福的祖母李氏、比去年又胖了一圈的孙余年。
“沈芙蕖,”陆却开口,“你告发沈玉裁与孙余年勾结私贩硇砂,此事你从何得知?”
沈芙蕖平静答道:“沈家世代贩盐,自先父去世,沈玉裁便与孙余年勾结贩运硇砂。孙余年借漕运之便发货,沈宅成为中转之地,硇砂平日就藏在厨房暗处,我亲眼所见。我手中还有他们往来账册为证,虽然后来丢失,但我手上还有抄来的副本。”
她顿了顿,又说:“沈玉裁因为硇砂生意,得了许多脏钱,大人也可以查一查他在柜坊的存款。为继续拉拢讨好孙余年分杯羹,沈玉裁夫妇又逼着我嫁与孙余年续弦。”
沈芙蕖说完,李氏开口了,她看上去远比她的实际年岁更苍老,头发并非老人的银白,而是一种枯草般的灰败,胡乱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毫无生气的脸侧。
“是,老身可以作证,我儿一直给沈宅送菜,沈老死后,沈玉裁立刻就逼着继妹嫁人,后来沈娘子被赶出沈宅,在外摆摊为生,我儿平时承蒙照顾,念旧主之情,便时常给沈娘子送柴火。”
李氏眼神空洞,她的语速很慢,边说边想,继续道:“事发当天,我儿腿疾发作,行走不便,我孙儿阿福便替他爹送菜。”
“阿福这孩子,年幼无知,在沈宅厨房转了一圈,看见许多硇砂,因为沈家做的就是盐的生意,又放在厨房,他以为是粗井盐,一时糊涂,便偷拿了一些回家。”
这一顿饭吃下去,全家除了李氏因腹泻未进食,丈夫、儿子、儿媳,还有阿福和他妹妹,五人全暴毙。
“我儿生前曾言,在沈宅厨房见过大量不明块状物,有回偷看被沈玉裁发现,遭他厉声威胁,称若敢泄露,便要杀我儿灭口。”
正因如此,在家破人亡后,李氏断定是沈玉裁杀人灭口,才辗转寻到与他有仇的沈芙蕖,道出全部实情。
陆却转过头问孙余年:“孙余年,你和沈玉裁私交如何,怎么认识的?”
孙余年清了清嗓子:“咳咳……上回来我都说过了呀!我贩米,他贩盐,做生意的,时间长了都认识。”
孙余年像个发得很好的面团,白白胖胖,裹着一身上好的团花锦缎。肥硕的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玉扳指,说话时习惯性地转动。
“孙某虽然年纪大了点,”孙余年笑得油腻,目光黏在沈芙蕖身上,“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当初可是明媒正娶,一百多贯聘礼,八抬大轿迎她过门。谁知她……”
他摸了摸脖子,干笑两声,“竟拿剪子捅我,你看这脾气……呵呵……除了我,谁还能忍受嘛……”
沈芙蕖立刻别过脸去。
孙余年自认为幽默地自嘲两句,见没人搭理他,又说道:“我和沈玉裁因为这事闹得不愉快,不过,我也没追究,沈家还了聘礼,我和沈玉裁就不往来了。至于什么硇砂,我更是听都没听过。”
“哦对,第一次传唤之前,不是还搜了我家?什么也没搜到吧!我是真的不知道硇砂的事情!”孙余年对堂中众人说,话语间都带着些讨好的意思。
过了这么久了,沈芙蕖还是能回想到孙余年那肥头大耳往她身上凑的样子,那黏腻的嗓音仍让沈芙蕖脊背生寒,阵阵恶心翻涌而上。
周寺正伏案疾书,笔尖忽然一顿——堂前传来两道熟悉的脚步声。
不等通传,李元、孙铭两位少卿已一左一右掀帘而入,径自在陆却两侧落座,顺手端起案上茶盏,不紧不慢地吹了吹。
“哟,正热闹着呢?”孙铭呷了口热茶,朝孙余年抬了抬下巴,“接着说啊。”
陆却目光纹丝未动,仍锁在孙余年汗涔涔的胖脸上:“本官听闻你近日新得了个官奴。”
“我……”孙余年猛地抬头,脸色霎时僵住。
“不必遮掩。”陆却语气平静,“我既开口,便是已然知晓。”
孙余年眼珠急转,突然拍腿笑道:“哎呦!陆大人说的是她啊!那个,沈兄,为赎您家姑娘,我可费了天大人情!咱们好歹差点成了一家人,我哪能眼睁睁看她受苦?”
原来沈静柔因投毒未遂被没为官奴,虽经沈玉裁多方打点,仍被发往临安。他本欲待大赦之年接回女儿,谁知人竟已悄无声息回了汴京。
孙余年心底发寒,那丫头被转卖七八道才到自己手中,如此隐秘之事,陆却如何得知?
他肥硕的身子不自觉绷紧,衣服下渗出冷汗,早前的镇定已荡然无存。
始终面无表情的沈玉裁,在听到女儿名字时眼眶骤红。他死死盯住孙余年,牙缝里挤出颤抖的问话:“静柔……她好不好?”
“好!怎会不好!”孙余年急声应道,袖中手指早已掐得发白,“沈兄当务之急是先洗清硇砂案的嫌疑。待你平安脱罪,父女团聚还不是早晚的事?”
沈芙蕖抬头看陆却,正对上他沉静的目光,顿时心里已经明了。
若是陆却没有十足把握,不会在此时提审沈玉裁。
她视线微转,落在他身旁那两位身上,心中了然心道,想必这就是周大人提起的两位“草包”少卿了。
孙铭捏着茶盏说:“陆大人,您这审来审去,供词不是和上次一样吗?你这在浪费大家时间吧。”
“可不是,一没新物证,二没新人证,连供词翻来覆去都和之前一样。我等是来被消遣的?”李元立刻附和。
陆却挑眉,饶有兴趣打量两人,“那你们审?”
孙铭摆手:“审案乃是大理寺卿之责,我等只能协助,不敢僭越。”
沈芙蕖一脸迷茫,怎么这样的人也能当少卿?不说帮忙就算了,还一个劲在这添乱。
难怪陆却整天忙成这样,原来是三个人的活,他一个人干呢!
陆却闻言,轻叹一口气。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官椅的扶手上,对着周寺正说:
“记下来。今日二位少卿于公堂之上,以无新证为由,质疑主审,干预司法。将此呈给官家。”
“呈给官家”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得两人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