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的名字很好。”王教授继续说,“‘有尊严的继续’。文物有尊严,修复者有尊严,观众也有尊严——不被欺骗,不被糊弄,被当作能够理解复杂性的对话者来对待。”
预展结束后,王教授给了很多具体建议:增加时间线,标注每次干预的日期和理由,提供放大镜让观众能看清细节,甚至可以考虑让观众亲手体验一些简单的修复过程。
“修复不应该是神秘的黑箱。”她说,“应该是透明的、可理解的过程。就像冰层——我们能看到它的厚度,能看到下面的暗影,能听到它开裂的声音。”
秦飒和石研记下了所有建议。送走王教授后,她们站在展厅中央,看着那个被各种证物环绕的陶俑。
“她在翻译时间,”秦飒重复王教授的话,“而我们是在让翻译过程变得可见。”
石研调整了一下灯光,让光线更均匀地照亮所有展品。在光线下,陶俑的青铜镶嵌处反射出温润的光,修复日记的纸张泛着柔和的黄,照片上的细节清晰可见。
“所有这些都是证词。”她说,“陶俑的证词,修复过程的证词,时间的证词。”
窗外,天色渐暗。展厅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像一个小小的、对抗时间流逝的堡垒。
傍晚六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苏墨月从陈月华家出来时,口袋里多了一个小布包。布包里是一把旧三弦的拨子,牛角做的,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我师父传给我的。”陈月华给她时这么说,“现在我用不着了,手指没力了。你拿着,练指法的时候用。”
苏墨月想推辞,但老人执意要给:“东西要有人用,才有生命。放在抽屉里,就是块死牛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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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握着那个布包,感觉里面拨子的形状透过布料传递到掌心。很轻,但又很重——承载着至少三代艺人的记忆。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她接到邱枫的电话:“访谈录音整理完了,你要不要听听?有个企业家的说法,和你说的‘气口’特别像。”
苏墨月戴上耳机。录音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江浙口音的普通话:“我爸教我看布料,不是教我怎么看,是教我怎么‘摸’。他说,好料子摸起来有‘骨气’,不是软趴趴的,也不是硬邦邦的,是柔中带刚。这个感觉,我教了我儿子三年,他才稍微懂一点。”
另一个声音,应该是邱枫在问:“那您觉得,为什么这种感觉这么难教?”
“因为不是知识,是‘体感’。”企业家回答,“就像学游泳,光看教程没用,得下水,得呛几口水,身体才会记住那种感觉。”
苏墨月听着,想起了陈月华教她说表时的情景。老人会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感觉这里,声的时候,这里的震动。不是从脑子里想,是从身体里。”
都是身体的记忆,都是需要时间沉淀的“体感”。
她走到望星湖边时,看到湖面上有星星点点的光——是学生们放在冰面上的led小灯,在黑暗里像散落的星辰。有人在冰上溜冰,动作笨拙但快乐,笑声在冷空气里传得很远。
苏墨月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继续听录音。企业家在说:“现在年轻人学东西,要快,要见效。但有些东西,就是快不起来。就像酿酒,时间不够,味道就不对。”
然后是邱枫的声音:“那在企业管理中,这种‘快不起来’的知识怎么传递呢?”
沉默了几秒,企业家说:“只能创造环境,然后等。让年轻人在那个环境里泡着,看着,跟着做。有一天,突然就开窍了。没有时间表,没有保证,只能等。”
只能等。像冰层下的水,等待春天的融化。像冻土下的根,等待温度的回升。像沉默的声音,等待被听见的时机。
苏墨月关掉录音,看向湖面。那些led小灯在黑暗中勾勒出冰面的轮廓,也照亮了冰层下的暗影——不是完全黑暗,有某种微弱的、被封存的光。
她想起陈月华今天教她的一段说表,是《珍珠塔》里方卿在雪夜赶路的情节。老人说那段话时,声音压得很低,语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雪地里艰难地拔出来:
“雪……深……路……滑……一步……一……跌……前……路……茫……茫……回……头……无……岸……”
说的时候,陈月华闭上了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不是打拍子,是在模拟脚步的节奏——深一脚,浅一脚,挣扎向前。
苏墨月当时跟着学,但总是把握不好那种“挣扎感”。她说得太流畅,太轻易,像是在朗诵,不是在雪地里行走。
现在,坐在真实的雪夜里,看着真实的冰湖,她突然有点懂了。
不是技术问题,是体验问题。没有在深雪里跋涉过的人,说不出那种每一步都需要挣扎的节奏。没有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人,说不出那种“前路茫茫回头无岸”的语气。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布包,打开,取出牛角拨子。很轻,握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当她用手指摩挲边缘时,能感觉到那些细微的凹陷——是无数次的弹拨,在坚硬的牛角上留下的柔软痕迹。
时间留下的痕迹。使用留下的痕迹。记忆留下的痕迹。
她把拨子放回布包,小心地收好。然后起身,朝宿舍走去。身后的湖面上,灯光还在闪烁,笑声还在回荡。冰层在夜晚的低温中继续加厚,继续沉默,继续承载着所有落在它表面的光与声。
而在冰层之下,水还在流动——缓慢,不被看见,但确实在流动。就像所有那些需要时间沉淀的知识,那些只能通过身体记忆的技艺,那些在沉默中等待被听见的声音。
它们在冰层下流动,在冻土下生长,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继续着自己的旅程。等待某个春天,等待某双能听见的耳朵,等待某个能理解的心。
而在这个冬夜,在这个冰封的湖畔,一个年轻的学生握着一个小小的牛角拨子,第一次隐约触摸到了那条河流的脉搏——微弱,但确实存在,在冰层之下,在时间深处,持续地,执着地,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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