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小姐,”我转向公孙广韵,她立刻挺直了腰背,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你带一队可靠的人,拿着我的令牌,去彻底清点合肥城内所有官仓、府库、以及被查封的逆产。粮食、布匹、银钱、军械、马匹……所有物资,分门别类,登记造册,一丝一毫也不得遗漏。这可是我们接下来固守合肥、乃至支撑后续战事的重要本钱。”
“是!王爷放心,广韵定不辱命!”公孙广韵脆声应道,脸上带着被委以重任的兴奋与认真。
站在略显凌乱却已恢复威严的大堂上,我看着窗外逐渐被控制住的合肥城。
城池拿下了,而且是以一种近乎“传檄而定”的方式,代价极小。
但这仅仅是开始。
虞景炎的主力动向不明,舒城方向的援军杳无音信,我手中只有这一万五千骑兵,要守住这座刚刚经历创伤、人心未定的大城,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到来。
而城内刚刚恢复的秩序,以及仓库里即将被清点出来的物资,将是应对这一切的第一块基石。
大军入城,秩序初定,但满目疮痍尚未抚平。
我骑着马,在龙镶近卫的簇拥下,沿着合肥城的主街缓缓而行,既为巡视,也为让城中残留的百姓看到新的主宰。
街道两旁,多数店铺门窗破损,货物散落,一片劫后凄惶。
公孙广韵已带人去清点府库,林坚毅则忙于安抚民众、缉拿残匪,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烟尘气。
然而,就在这一片破败景象中,一处临街的三层酒楼却显得格外扎眼。
它不仅门窗完好,招牌——“醉仙楼”三个鎏金大字——擦得锃亮,门前台阶也清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都完好无损。
楼内隐约传出杯盘轻响与人语,虽不喧哗,却与周围的死寂格格不入,仿佛方才那场兵祸与它毫无瓜葛。
我勒住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鹤立鸡群的酒楼,随即转头看向随行在侧、正小心翼翼陪同的几位本地乡绅,其中便有那位老者周文焕。
“几位先生,这倒是奇了。满城皆遭劫掠,何以独此酒楼安然无恙?莫非是铜墙铁壁,乱兵不敢犯?”
几位乡绅交换了一下眼神,周文焕上前一步,捻须低声道“回王爷,此楼确实无人敢动。它……乃是谢小姐的产业。”
“谢小姐?”我眉梢微挑,“可是杭州钱塘谢氏?”
“正是。不过并非主支,算是旁系远亲。”旁边一位姓钱的乡绅补充道,“但此楼得以保全,倒不全赖谢氏名头。”
“哦?此话怎讲?”
周文焕解释道“这位谢小姐,名唤谢晚晴,是位极有手腕的奇女子。她经营这醉仙楼,法子与别家不同。寻常酒楼视军汉为麻烦,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对城中驻军,无论是先前虞景炎的人马,还是过往客军,她酒楼卖的酒菜,价格总比市价低上一两成,有时甚至允许熟识的低级军官和兵士赊账,待其了饷银再来偿还。那些丘八手里有了闲钱,又无家室拖累,往往挥霍起来比寻常百姓大方得多。久而久之,这醉仙楼就成了军中上下最爱光顾的消遣处,生意反而极好。”
钱乡绅接着道“不止如此,谢小姐还懂得放长线。若有军官手头紧,或需钱打点、应急,她也能酌情借贷,利息往往比别处公道。甚至……听说她还曾通过些门路,帮虞景炎的军队采办过部分粮草军需。如此一来,这醉仙楼在合肥,可谓是黑白两道、官军百姓都得卖几分面子。莫说寻常乱兵不敢来抢,便是有些头脸的军官,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维持着这条‘财路’和‘便路’。今日之乱,那些失了管束的乱兵红了眼,但多年积威和下意识的顾忌,恐怕也是他们绕过此楼的原因之一。”
我听着,眼中兴趣更浓。
乱世之中,能有如此生存智慧与经营手段,将危机化为依仗,这谢晚晴,倒真是个妙人。
这已不是简单的商贾之道,近乎一种精妙的势力平衡术。
“有意思。”我笑了笑,翻身下马,“走了这半日,也饿了。几位先生,不如一同进去,尝尝这连乱兵都不敢碰的‘醉仙楼’,究竟有何妙处?”
周文焕等人连忙称是,心中却暗自打鼓,不知我此举何意。
一行人踏入酒楼。
店内陈设雅致,与门外乱象恍如两个世界。
桌椅整齐,地面洁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香与檀香,令人心神一宁。
堂内客人不多,寥寥几桌,看衣着打扮,似是小吏、行商模样,见我这一行甲胄鲜明的军将进来,皆噤声低头。
一个机灵的店小二慌忙迎上,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难掩紧张“各位军爷、老爷,楼上雅间请!”他将我们引至三楼一处临街的宽敞雅间。
落座后,我环视室内典雅的布置,直接开口道“既然来了‘醉仙楼’,自然要尝尝招牌。听闻江南谢氏,最擅调和南北风味。这样吧,给本……帅上些时令佳肴秋蟹正肥,来一道‘橙齑金甲蟹’;湖鱼要鲜,清蒸‘云梦白鳞’;山珍不可少,炭烤‘松间鹿脊’;再要一盅炖得浓醇的‘淮右黄牛羹’,一只酥烂入味的‘琥珀燎香肘’。时鲜果品也拣上好的端来,酒嘛,取你们窖藏最好的‘金陵春’或‘剑南烧’。”
这一连串菜名,既有讲究,又点明了要最新鲜顶级的食材。如今合肥刚经乱事,寻常酒楼哪里备得齐这些?
店小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头渗出细汗,搓着手,腰弯得更低“这……这位军爷,您点的都是顶好的东西。只是……只是如今这光景,兵荒马乱的,城外运路不畅……活蟹鲜鱼,实在是没有。窖里藏的好酒倒是还有几坛,冻肉、腊味、干鱼,后厨也能整治些像样的菜式,新鲜肉食……除了现杀的鸡鸭,旁的……实在是……”
我脸上笑容不变,却对侍立在我身后、临时接替玄悦护卫职责的侍卫长关平使了个眼色。
关平是个面容冷峻、身材魁梧的汉子,得我示意,立刻上前一步,右手重重按在刀柄上,左手却将一直提着的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箱,“哐”一声顿在桌子上。
箱盖未锁,因这震动掀开一条缝,里面黄白之物(铜钱与散碎银子)的光芒隐约透出,晃人眼睛。
我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点笑意,但话里的内容却让室内温度骤降
“小二哥,莫要推诿。做得好,这箱钱财,便是酒资,余下的赏你们。若是做不出……或是敷衍欺瞒,”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雅间精致的窗棂,“那本帅恐怕就得问问,你这醉仙楼在合肥城独善其身,平日里与伪皇虞景炎的军队往来密切,赊账借贷、甚至协助采办军资,这算不算是……资敌通伪?依律,该当何罪啊?”
“资敌通伪”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得店小二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他腿一软,差点跪倒,嘴唇哆嗦着
“军、军爷息怒!小的……小的这就去想办法!一定……一定尽力给您办来!”他再也不敢多说,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雅间,下楼的声音慌乱急促。
周文焕等乡绅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他们明白,我这看似任性刁难的点菜,实则是敲山震虎,是在试探这醉仙楼,或者说它背后那位谢小姐的深浅与底线。
那箱钱财是诱饵,而“资敌”的罪名,则是悬顶的利剑。
雅间内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林坚毅部下整顿秩序的吆喝声。
我端起桌上小二慌乱中倒的、已然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合肥城的街景。
这谢晚晴,是只会左右逢源的商人,还是……另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