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厉色一闪,左右飞扫视,确认无人注意这边,才缓缓松手,但脸色已然铁青,压低声音斥道
“噤声!此地是何所在?安敢妄言!若被西凉‘谛听’察觉,你我顷刻间便是刀下之鬼!”
另一位名叫奚隗揉了揉被捂疼的嘴,却并无惧色,反而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同样压低声音,语极快
“桑公勿忧,下官自有分寸。只是见二位大人忧心如焚,不忍坐视。朝廷虽处弱势,然制胜之道,未必在疆场。”
桑弘与子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一丝微弱的希冀。桑弘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
“你有何策?需知,绝不可妄动刀兵!如今朝廷四十五万兵马,最精锐的朔方军被南宫适带往北疆抵御匈人,二十万平南军在熊辉(接前文熊熙阵亡,其族侄接替)手中于湖广与南楚胶着,五万安东军需时刻盯防辽东公孙氏。中枢真正可机动调遣之兵,不过五万之数,且战力堪忧,绝不可与西凉三十万虎狼之师正面相抗!”
奚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伸出三根手指,逐一屈下
“其一,离间其军。西凉军看似一体,实则由两部分构成——韩月亲手打造、根基浅薄却备受信任的‘朔风’系,以及王妃妇姽旧部、根基深厚却难免有‘外人’之感的‘镇北’系。两系将领表面和睦,私下岂无龃龉?只需暗中操作,令韩月对朔风军更加优渥信赖,而对镇北旧部稍加冷落、或在其立功时奖赏不公,再辅以流言,言韩月‘重亲疏远旧’,猜忌之种一旦播下,自有生根芽之时。军心不稳,则根基动摇。”
子舆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
“此计……倒是可行。需寻机在军功封赏、物资配给、职位升迁上做文章,务求细微难察,却能积成怨隙。”
奚隗屈下第二根手指
“其二,分化其财。西凉商贸繁盛,十大财团看似铁板一块,皆听命于韩月与薛敏华。然则,安西本地,岂无原有之世家豪族?彼等昔日的产业、人脉、影响力,被新崛起的财团挤压侵吞,心中岂无怨怼?之前朝廷扶持的那几家,虽被拔除,但证明此路可行。如今大可暗中接触其他失意者,许以重利,允诺将来,令其在西凉内部制造麻烦,在赋税、物流、甚至军需供给上做些手脚,不需多,只需令其尾难顾,疲于奔命即可。经济血脉若生淤塞,巨人亦会行动迟缓。”
桑弘若有所思“安西本地世家……确有此可能。此事需极为隐秘,联络之人必须可靠,且要有足以打动他们的筹码。”
奚隗屈下最后一根手指,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其三,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乱其内帷,破其伉俪。”
桑弘与子舆同时瞳孔一缩。
“韩月与妇姽,母子成婚,悖逆人伦,此乃其最大之疮疤,亦是其最脆弱之关节。”奚隗语加快,“妇姽善妒,掌控欲极强,此乃众所周知。先前波斯人献美触怒于她,便是明证。我等正可从此处着手。”
“如何着手?”桑弘追问。
“双管齐下。”奚隗眼中幽光闪烁。
“明面上,朝廷可下旨,‘嘉奖’西凉王镇守边陲之功,‘体恤’王妃劳苦,特赐婚名门淑女,以充后宫,协助王妃打理内务,并为西凉王室开枝散叶。人选需精心挑选,既要出身足够高贵,令韩月难以断然拒绝朝廷‘美意’,又要貌美聪慧,懂得争宠之道。此女入西凉后宫,便是埋下的一颗钉子,日夜在妇姽眼前晃动,时刻提醒她‘王妃’之位并非独一无二,更能分走韩月部分关注。以妇姽之妒性,天长日久,焉能不起风波?”
子舆眉头紧皱
“此计险矣。韩月未必肯纳,即便纳了,也可能冷处理,反而打草惊蛇。”
“故有暗手相辅。”
奚隗冷笑。
“妇姽正值虎狼之年,韩月却尚在少年。她久旷之身,又自负武勇美貌,对韩月之外男子,潜意识里未必没有一丝……比较之心。朝廷需暗中物色一人,须是相貌英俊、气度不凡、文武双全且善于言辞、懂得风月的青壮男子。此人身份需干净,最好是游历四方的名士、或投效西凉的关内才俊。设法安排其与妇姽‘偶遇’,展现其魅力与不同于韩月的成熟男子气概。不必急于求成,只需如春雨润物,在她心中种下一颗暧昧的种子。待朝廷赐婚之女入府,韩月若有分心,妇姽心怀怨怼失落之时,这颗种子便有芽之机。一旦她心思浮动,哪怕只有一丝缝隙,便足以在韩月心中埋下猜忌的毒刺!”
桑弘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此计之毒,之险,远前面两条。
一旦泄露,便是万劫不复。
但……若真能成功,其效果也必将是最致命的。
夫妻反目,内帷失和,对于西凉这种权力高度集中于夫妇二人的政权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沉默良久,殿中的喧嚣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
最终,他抬起眼,深深看了奚隗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惧,有审视,也有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周密布置。”桑弘的声音干涩,“人选、时机、方式,皆需万无一失。奚副使,你既有此想,想必心中已有些许计较?”
奚隗微微躬身,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下官不敢妄言万全,然确有些粗浅想法。人选方面,明路赐婚,可考虑弘农杨氏、或河东裴氏的旁支适龄女子,身份足够,又非嫡系核心,朝廷开口较为便宜。暗路之人……下官倒知一人,或可胜任。”
“何人?”子舆追问。
“江东名士,顾雍之侄,顾承。此人年方二十,风仪俊朗,文武兼修,尤擅琴剑,且生性风流,惯于周旋裙钗之间。其叔顾雍现为南楚司马氏座上宾,然顾承本人却游历四方,声称不涉党争。若能以重利或把柄将其收买,遣其西来,以游学或投效为名接近西凉王府……”
奚隗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桑弘闭上眼睛,脑中飞权衡。
风险极大,但潜在的收益也同样巨大。
如今朝廷势微,常规手段已难遏制西凉崛起之势,或许……唯有行此险招,方有一线生机。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深沉与算计,低声道
“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先专注于前两策。奚副使,军心离间与世家分化之细节,你需尽快拟个条陈上来。至于第三策……”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即便要动,也需等待最佳时机,且必须有完全之策,确保一旦事败,绝不牵连朝廷!”
“下官明白。”奚隗躬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