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接口带着细微裂痕的铁料,被赵瘸子随手丢进了墙角那只粗陶废料罐里,“哐当”一声闷响,与其他废弃的铁渣、残片混在一处,很快便看不出特别。
赵瘸子说到做到,下午便带着阿忧从头开始。选料,烧火,锻打,融合。这一次,没有惊扰,没有意外。炉火依旧炽烈,铁锤依旧铿锵,汗水依旧浸透衣背。阿忧全神贯注地拉着风箱,目光追随着赵瘸子每一个动作,试图将那些关于火候、力道、节奏的微妙感知,烙印在空茫的意识里。午后,那块新的“皮”料在反复锻打下变得致密匀称,与修整好的“骨”料再次开始关键的嵌合锻打。
这一次,赵瘸子没有让阿忧尝试接锤。他只是沉默地、一丝不苟地挥动着锤头,将两块红热的金属,一点点“揉”为一体。沉闷绵密的锤声在铺子里回荡,如同某种古老而坚定的誓言。
阿忧并不觉得失望,反而看得更加仔细。他隐约感觉到,上午那受扰的一锤,虽然未能成功,却像在他混沌的感知里凿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让他对“力”与“变”有了某种模糊的直觉。此刻再看赵瘸子锻打,那些动作似乎不再仅仅是动作,而有了更清晰的“意图”和“轨迹”。
日头西斜,第一根门钉的“骨皮相融”初步完成,赵瘸子将其浸水淬火,暂时搁置,等待明日继续塑形和嵌铜星。铺子里的热浪稍稍散去些。
“行了,今日就到这儿。”赵瘸子擦了把汗,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松弛,“收拾一下,去老陈那儿买晚饭。多买两个包子,今日……算他老陈出了声,请他吃两个包子,堵他的嘴。”他难得开了个生硬的玩笑,从怀里摸出比平日多几文的铜钱,递给阿忧。
阿忧接过铜钱,应了一声。他将铺子里的工具简单归位,扫了扫地上的煤灰铁屑,这才洗了手脸,拿起空了的陶壶和饭篮,走出铁匠铺。
傍晚的青牛镇,别有一番光景。西边的天空烧起一片橘红与绛紫交织的晚霞,将灰瓦屋顶和斑驳土墙都染上一层暖色。炊烟更浓了,各家各户都传出锅铲碰撞和饭菜的香气。结束了一天劳作的镇民们,三三两两走在回家的路上,互相打着招呼,说着闲话,脸上带着倦意,却也松弛。
老陈的包子摊前,人比中午少些。蒸笼垒得老高,白色的蒸汽在霞光里升腾,被染成淡淡的金红色。
“陈叔,六个肉包,一壶茶。”阿忧将铜钱放在小木板上,顿了顿,又按赵瘸子的吩咐补充,“赵叔说,多买两个,请您吃。”
老陈正用抹布擦着摊面,闻言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声如洪钟:“这个赵瘸子!请他吃包子?他那张铁嘴,怕是吃不出包子味,只能吃出铁渣子味!”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满是笑意,手脚麻利地捡了八个白白胖胖的肉包,用两张油纸分开包好,又灌满一壶凉茶,“拿着!告诉他,老陈我心领了,下回打把好使的剔骨刀,抵包子钱!”
阿忧也微微弯了弯嘴角,接过包子和茶壶,再次道谢。
离开包子摊,他没有立刻回去。霞光正好,晚风微凉。他拎着东西,脚步不自觉地,又转向了镇子东头。
蒙馆的院门半掩着,里面很安静,孩童们早已散学回家。阿忧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洒满暖色的夕晖,那几株老梅树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敞轩里空无一人,桌案整齐。周先生那间小书房的门却开着,能看见里面靠墙立着两个顶到房梁的旧书架,上面挤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线装书册。
周先生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架前,似乎在一本一本地整理着什么。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见是阿忧,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小友来了?可是赵师傅的门联有何不妥?”
“不是。”阿忧摇头,走进院子,将手里的包子和茶壶轻轻放在敞轩外的石阶上,“今日……多谢先生。”
周先生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铁匠铺的动静,虽然隔着半条街,但张彪那跋扈的嗓门和老陈洪亮的劝架声,想来是传到了这边的。他放下手中一本薄册,走到门口,看了看少年平静却隐有探寻的眼睛,温声道:“老陈出面,是仗义执言,也是镇上的公道犹在。小友不必谢我,我并未做什么。”
阿忧沉默了一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周先生身后那满架的书。那些整齐排列的、或厚或薄的书册,在斜阳里泛着陈旧的、沉静的光泽,像一个个沉默的、装载着未知世界的盒子。与铁匠铺里那些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铁料、火、锤截然不同,却同样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周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小友对书有兴趣?”
“……嗯。”阿忧老实点头,“它们……里面有什么?”
“有什么?”周先生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慨叹,“有古圣先贤的道理,有前人走过的山河,有逝去岁月的悲欢,也有……人心在暗夜中摸索出的、一点微弱的灯火。”他见少年眼神依旧茫然,便换了个说法,“就像赵师傅打铁,锤头落下,是为了让铁成器。这些字句写下,是为了让心明理,让人知道如何在这世间,活得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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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得像个‘人’。
阿忧心中微动。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完整的“人”,失去记忆,如同白纸。但赵瘸子教他打铁活命,老陈给他包子暖腹,周先生告诉他字里有理……这些,似乎都是在帮他,一点点勾勒出“人”应有的模样。
“我……想认字。”阿忧抬起头,看着周先生,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周先生笑容更深,颔道:“善。识字是第一步。不过,读书非一日之功,更需恒心。你白日要在铁匠铺劳作,闲暇时来便可。”他走回书架前,略一沉吟,抽出一本最薄、封面也已磨损大半的旧册子,“这是《蒙童识字》,最基础的。你先拿去看。上面每字旁都有简单的图释,对照着,先认认模样。若有不解,或想知晓字意,随时来问我。”
他将书册递给阿忧。书很轻,纸张泛黄,边角卷起,墨迹也有些模糊了,却保存得干净平整。
阿忧双手接过,仿佛接过一件极其珍贵又沉重的事物。他翻开第一页,上面画着简单的日、月、山、川的图案,旁边是相应的方块字。图案稚拙,字却端正。
“日,月,山,川……”周先生指着字,缓声念道,“这是天地间最本初的物事,也是文字最初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