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正在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寒气。
不是天冷。
是饿。
他是城西德隆织造厂的织工,一天十二个时辰,魂都被那轰鸣的织机勾走了,换来的几个铜板,只够一家三口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
三天前,厂子停了。
工钱?
没有。
东家说了,现在城里不太平,让大家各自回家,共体时艰。
“时艰你娘的腿!”阿四的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织工,当场就啐了一口浓痰。
“老子的血汗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结果,老师傅被护院打断了一条腿,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扔出了厂门。
阿四和几百名工友,就这么成了无根的浮萍,飘在金陵这座死气沉沉的城里。
家里最后一捧米,昨天下了锅。
今天,婆娘抱着饿得直打挺的娃,眼神空洞地望着他,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阿四在街上游荡,像个孤魂野鬼。
米铺、布庄、油坊,家家大门紧闭。
往日喧嚣的街市,如今只剩下萧瑟的风,卷着几张废纸,拍在人们麻木的脸上。
他看见几个穿着儒衫的读书人,正围着一张刚贴的告示,一个个气得脸色紫。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一个年轻书生浑身都在抖。
“忠顺王爷乃宗室贵胄,起兵拨乱反正,竟被这妖报污蔑为国贼!”
阿四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
那是一张粗糙的纸,木板印刷,墨迹深浅不一,是《明月日报》的号外。
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可上面的画,他看懂了。
画的左边,一个肥得流油的胖子头戴王冠,坐在一座金山上,身边围着一群同样痴肥的乡绅。
他们一边大口吃肉,一边挥舞着鞭子,抽打山下那些瘦得只剩骨架的百姓。
那些百姓,有的在织布,有的在种地,有的在河边拉纤。
阿四一眼就认出,那个趴在织机上,背脊弯成一道弓的人,就是自己。
画的右边,是一艘巨大的铁壳船,船帆上画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一位宛如仙人的女子站在船头,正将一袋袋面包和一串串铜钱,分给岸上那些欢呼雀跃的人群。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三分嘲弄,七分通透。
“看明白了?左边那个,就是让你们‘共体时艰’的忠顺王。右边那个,是你们嘴里的‘林妖女’。”
说话的是个说书先生,茶馆关门,他也断了营生。
他不知从哪弄来一份报纸,正对着一群和阿四一样满脸茫然的苦力,逐字逐句地念着。
“……一匹云锦,在金陵收购价,三两银子。运到西洋,能卖五十两。中间那四十七两,进了谁的口袋?”
“……一斤官盐,出厂十文钱。卖到你们手上,一百文。中间那九十文,养肥了哪些人?”
先生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戳着那幅画。
“现在,林太傅把他们的财路断了。他们没钱挥霍了,就让你们跟着‘共体时艰’。他们要‘清君侧’,保卫的不是皇上,是他们屁股底下那座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