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夜晚之后,叶澈又在塔顶沉默地守望了一年。
这些岁月里,他眼睁睁看着那颗名为“贪婪”的种子,终于结出了最硕大,也最致命的果实。
为了扩大酒坊的规模,王掌柜把目光投向了镇子上游的河道。他召集全镇的人,站在戏台上挥舞着手臂,宣称要修筑一道“万世基业”的堤坝。
他的计划很宏大,截断河流,将露出的河床变成千亩良田,种出最好的酿酒高粱,每年能给镇子带来数万两白银的收益。
人群沸腾了。
在白银的光芒下,没人去在意那条河道千百年来一直是善水镇的唯一泄洪口,也没人在意截流后下游的贫民窟将失去生活用水。
叶澈曾试图阻止。
他站在尚未动工的河滩上,指着脚下松软的沙土,告诉那些狂热的镇民,这里的土质根本无法承受蓄水后的压力,一旦溃堤,整个镇子都会被夷为平地。
但他的警告被淹没在了嘲笑声中。
“叶澈,你不会真当自己还是镇守吧?嫉妒我们财就直接说!”
“别听这个丧门星的,王掌柜请了城里最好的风水先生,说这里是聚宝盆!”
甚至连那些住在下游生命最受威胁的贫民,也跟着起哄,因为王掌柜承诺,堤坝建成后,会给他们每人二两银子的喜钱。
为了二两银子,他们哪怕把自己的命根子悬在刀尖上也心甘情愿。
于是,堤坝动工了。
作为见证者,叶澈清楚地看到了工程里的每一个肮脏细节。
为了省下买条石的钱,王掌柜指使工头用劣质的粘土和稻草填充坝体,为了赶在雨季前完工好抢种一季高粱,他们日夜赶工,根本不顾夯土是否结实。
一年后,一座高耸的堤坝横亘在两山之间。
表面上看,它雄伟壮观,被镇民们挂上了红绸,称之为“金龙锁水”。
但在叶澈的眼中,那是一口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棺材,里面装满了即将决堤的死水,而棺材盖子,是镇民们亲手合上的。
庆祝堤坝竣工的流水席摆了整整三天,酒气熏天,鞭炮声震耳欲聋。
直到第三天的深夜,宴席散去,醉醺醺的镇民们各自回家做着财的美梦,空气突然变得沉闷湿热,原本晴朗的夜空被滚滚乌云遮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雨,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在石砖板上,出沉闷的声响。
到了后半夜,雨势骤然转急,仿佛天穹裂开了一道口子,黑沉沉的水幕遮蔽了整个世界。
暴雨如注,那些用来填充坝体的劣质粘土在雨水的浸泡下迅软化,混在其中的稻草像烂絮一样被挤压出来。
清晨时分,一声沉闷如雷鸣的巨响从上游传来。
正在石塔内闭目打坐的叶澈猛然睁开双眼,他感到了大地的震颤,那是洪水撞击地面的哀鸣,他冲出石塔,站在高处向北望去。
原本高耸的堤坝已经消失了一角,浑浊的黄色洪流如同脱困的狂龙,裹挟着折断的巨木、碎石和泥沙,正以此生未见的恐怖声势向着善水镇扑来。
镇子瞬间炸了锅。
铜锣声、哭喊声、犬吠声混成一片,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衣衫不整地冲出家门。面对这灭顶之灾,所谓的人性尊严在瞬间被剥离得干干净净。
“快跑啊!大水了!”
“别挡道!滚开!”
通往高处的街道原本宽敞,此刻却被逃命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个强壮的男人为了争夺道路,将前面那个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一把推倒在泥水中,看都没看一眼便踩着她的身体跑了过去。
老妇人在泥泞中挣扎,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被随后涌来的人群踩踏而过,她的哀嚎声只持续了片刻,便被淹没在混乱的脚步声中。
叶澈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幕,手指冰凉,可胸腔深处那团原本已经死寂的怒火,正如脚下的洪水一般,不停地翻涌。
这两年来,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人心鬼蜮,习惯了那些贪婪与肮脏,可当这赤裸裸的‘吃人’一幕在眼前撕开时,他才惊觉,人性的下限,原来深不见底。
“镇守大人!镇守大人!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几个平日里围在王掌柜身边的打手跌跌撞撞地跑向石塔,他们并不是来寻求指挥的,而是因为石塔地势最高,且坚固。
他们进来后,还试图关上塔门,将后面涌来的平民挡在外面。
“滚开。”
叶澈轻声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那几个打手愣了一下,被叶澈眼中那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赤色火焰吓退了两步。
叶澈没有理会他们,他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镇子最豪华的那座宅邸上。
王掌柜正在指挥家丁搬运东西。
他没有让人去通知低洼处的贫民,也没有组织人手疏散。他正声嘶力竭地吼着,让家丁把一个个沉重的红木箱子搬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