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那日,旧尘山谷起了大风。
风从北边来,卷着枯叶和沙尘,呼啸着穿过山谷,拍在宫门灰黑色的高墙上,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哀恸的呜咽。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下几缕光,明明才过午时,却已暗得像傍晚。
徵宫药房里却暖。炉子上炖着药,咕嘟咕嘟冒着泡,药香混着炭火气,在屋里氤氲开。火麟飞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本《江湖奇侠传》,但眼睛没在书上,而是盯着窗外出神。
他的伤已好全,右臂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粉痕,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但宫远徵不放心,仍每日盯着他喝补药,不许他练武,不许他乱跑,连去商宫找宫紫商都要报备。
“远徵,”火麟飞放下书,百无聊赖地叫了一声,“咱们出去走走呗?屋里闷。”
宫远徵在药柜前整理新到的药材,头也不回:“风大,不宜外出。”
“就绕着院子走两圈。”火麟飞跳下榻,凑到他身边,“我躺得骨头都酥了。你看,伤都好了,能跑能跳——”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脚步声。很稳,很沉,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宫远徵动作一顿,火麟飞也转过头。
门被敲响,三下,不疾不徐。
“进。”宫远徵道。
门开了,宫尚角站在门口。他今日穿了身玄色窄袖劲装,外罩墨色大氅,肩头还沾着些风尘,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他面容冷峻,眉眼间带着惯常的肃杀之气,目光在屋内一扫,先落在火麟飞身上,停留一瞬,又转向宫远徵。
“哥。”宫远徵放下手里的药材,站直身子。
“尚角哥哥。”火麟飞也打招呼,笑容坦荡。
宫尚角对火麟飞微微颔,然后看向宫远徵:“有事找你。”
语气平淡,但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宫远徵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点头:“好。”
他转身,对火麟飞道:“你先回去。”
火麟飞眨眨眼,看看宫尚角,又看看宫远徵,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但他没多问,只笑着说:“行,那我先走了。远徵,晚上记得来吃饭,我娘炖了鸡汤。”
“嗯。”宫远徵应了一声,声音很轻。
火麟飞冲宫尚角笑了笑,走出药房。经过宫尚角身边时,他闻到一股极淡的血腥味,混着风沙和冷铁的气息——宫尚角今天,怕是见了血。
门在身后关上。火麟飞站在廊下,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心头莫名有些紧。他站了片刻,终究没离开,而是走到窗边——窗户关着,但留了条细缝,隐约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药房里,宫尚角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呼啸的风,背对着宫远徵,良久没说话。
宫远徵站在原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心里那点不安像滴入清水的墨,慢慢晕开。
“断魂崖的据点,清了。”宫尚角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三个无锋探子,两个当场毙命,一个重伤被擒,但咬毒自尽了。搜出些东西,有往来的密信,有地图,还有些……关于火麟飞的记录。”
宫远徵心下一沉,抬眼看宫尚角的背影。
宫尚角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深邃的眼睛像两口古井,看不出情绪:“无锋在找他。确切地说,是在找一个红琥珀瞳、身手不凡、失忆的少年。特征完全吻合。”
“他们想做什么?”宫远徵声音有些紧。
“活捉。”宫尚角吐出两个字,“密信里反复强调‘务必生擒,不得有损’。至于原因,没说。但无锋如此重视,此人身份绝不简单。”
他顿了顿,往前走了两步,在离宫远徵三尺处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谈话的礼仪距离,却也带着某种审视的压迫感。
“远徵,”宫尚角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和火麟飞,走得太近了。”
终于来了。
宫远徵指尖陷进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他迎着宫尚角的目光,声音平稳:“他救过我,助我改良药方,研制新药。于公于私,我都该照拂。”
“照拂是应当。”宫尚角声音冷了下来,“但同食同宿,形影不离,甚至当众……”他顿了顿,似乎在想合适的词,“举止失当。远徵,你是徵宫宫主,当知分寸。”
窗外风声更紧了,卷着枯叶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炉子上的药罐还在咕嘟,药香越来越浓,浓得有些苦。
宫远徵沉默。他知道宫尚角指的是什么——是七夕那夜他抱着火麟飞奔出宴席,是养伤期间他亲自照料,是上元家宴火麟飞醉酒后那些荒唐言行,是这些日子两人之间那些越来越藏不住的、心照不宣的亲密。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宫紫商打趣,宫子羽茫然,长老们审视,下人们窃窃私语。只是没人敢当面说破。
除了宫尚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