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前夜,旧尘山谷起了大雾。
那雾来得蹊跷,傍晚时还只是山间常见的薄霭,入夜后却骤然浓重起来,像一锅煮沸的牛乳,从山谷深处滚滚涌出,吞没了宫门连绵的屋宇。雾气黏稠得化不开,三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连檐下的灯笼都成了晕开的一团团昏黄光斑。
戌时三刻,宫门各处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巡逻护卫手中的风灯在雾中游移,像飘忽的鬼火。万籁俱寂,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隔着重雾传来,闷闷的,带着潮湿的回响。
徵宫药房里还亮着灯。
宫远徵坐在长案前,就着一盏琉璃灯的光,正在誊写新的药方笔记。琉璃灯是上元节赢来的那盏,八仙过海的彩绘在烛光下缓缓旋转,在纸面投下流动的光影。他写得很慢,一笔一画都极工整,偶尔停笔思索,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火麟飞在靠窗的榻上打盹。
他原本是来送新改良的暴雨梨花针配件——针筒的卡扣又优化了,装填更快。但宫远徵忙着记录白日试药的数据,他便在榻上歪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说着说着,声音渐低,呼吸变得绵长。
他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有些破碎的画面闪过:浩瀚的星空,燃烧的火焰,并肩作战的身影……还有一张模糊的脸,在对他笑,笑容温暖,却让他心口紧。他想看清那是谁,画面却碎了,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荡开,只剩一片空茫。
窗外,雾更浓了。
子时初,宫远徵写完最后一笔,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他看向榻上,火麟飞侧躺着,红散在枕上,像铺开一匹上好的锦缎。睡着时,他那张总是带笑的脸沉静下来,眉眼舒展,竟有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只是眉头微蹙,像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
宫远徵看了片刻,起身拿了条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
动作很轻,但火麟飞还是醒了。
他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失焦,怔怔看了宫远徵两秒,才慢慢聚起神采。
“我睡着了?”他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撑着坐起身,毯子滑落肩头。
“嗯。”宫远徵转身去收拾笔墨,“晚了,回去睡吧。”
火麟飞揉了揉眼,看向窗外:“好大的雾……什么时辰了?”
“子时。”
“这么晚了?”火麟飞伸了个懒腰,骨骼出轻响,“那我真得回去了,不然我娘该担心了。”
他下榻穿鞋,却忽然动作一顿,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宫远徵察觉到他的异常:“怎么?”
“有声音。”火麟飞压低声音,眼神瞬间清明锐利,像换了个人,“很轻,在屋顶。”
宫远徵神色一凛,立刻吹熄了琉璃灯。药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被浓雾过滤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两人屏息静听。
起初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梆。但很快,宫远徵也听到了——极其轻微的、瓦片被踩踏的声响,从药房正上方传来。一下,两下,挪移得很慢,很小心,显然来者轻功不弱,但并未刻意完全隐藏踪迹。
是巡逻的护卫?不,护卫不会踩药房的瓦。
宫远徵的手已按在腰间,暴雨梨花针的腰带贴身藏着,针筒里装的是新淬的麻痹毒针。他侧头看向火麟飞,黑暗中,只能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和那双亮得异常的琥珀色眼睛。
火麟飞对他做了个手势:别动,看我的。
然后他无声无息地起身,像只蓄势待的豹,悄步移到药房中央的空地,就站在那片从房顶最容易潜入的正下方。他甚至重新闭上了眼,呼吸放缓,像又睡了过去。
宫远徵明白了他的意图——守株待兔。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顶的声响停了片刻,似乎在观察。接着,瓦片被轻轻揭开的声音,极细微,但在寂静中清晰可闻。然后是绳钩扣住梁木的轻响,一道黑影顺着绳索滑下,落地无声。
那是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身形瘦小,动作灵巧得像只猫。他一落地,目光迅扫过药房,先看到榻上空着,又看到桌案后的宫远徵——宫远徵已悄然移到阴影里,只露出半个侧影。
黑衣人似乎松了口气,以为只有一人。他压低身形,朝药柜摸去,目标明确——是存放麒麟续命散和几个新药配方的那个柜子。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柜门时——
“哟,半夜来偷药?”
带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黑衣人浑身剧震,猛然回头,对上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眼睛。火麟飞不知何时已到他身后三步处,抱着臂,歪头看他,笑得像逮到老鼠的猫。
“挂号了吗?”火麟飞问,语气轻松得像在问“吃饭了没”。
黑衣人反应极快,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已反手甩出三枚淬毒的袖箭,直取火麟飞面门、咽喉、心口!同时足尖一点,向后疾退,要破窗而逃。
然而火麟飞比他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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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没看那三枚袖箭,只是随意侧身、偏头、拧腰,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袖箭擦着衣襟、耳畔、腰侧掠过,“夺夺夺”钉在身后药柜上。而他自己已如鬼魅般欺近,右手成爪,扣向黑衣人肩井穴。
黑衣人惊骇欲绝,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身法——没有起手式,没有蓄力,就是最简单、最直接的近身,却快得匪夷所思。他急提内力,一掌拍出,掌风凌厉,带着腥气,显然掌上有毒。
火麟飞却不闪不避,左手迎上,却不是硬接,而是手腕一翻,五指如穿花蝴蝶,在黑衣人掌缘、腕部、肘内连点三下。
正是宫远徵教过的点穴手法:曲池、内关、少海。
只是度更快,力道更刁,指间还带了暗劲。
“啊!”黑衣人整条右臂瞬间酸麻,掌力溃散。他想抽身后撤,火麟飞已扣住他左肩,一拉一拧,同时膝盖上顶,重重撞在他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