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边缘的裂痕硌着她的指尖,麦穗没有松手。那半卷焦黄绢帛还躺在石阶上,离陆恒只有一步远。他背靠着柱子,脸上刚才抹过的一道痕迹还没散去,像是被什么狠狠刮了下。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断裂笏板,灰白象牙断口参差。她把它轻轻放在手札旁边,两件东西并排躺着,像一对残破的证物。
“我念一段。”她说。
声音不大,但大殿里没人动。铜铃不再响,风也静了片刻。
“吾女医陆氏,尝以针救三难产,反遭夫疑通巫……行医三年,救人十七,皆称我为妖妇。”她逐字读出,不快也不慢,“彼时井水尚清,药囊未焚。然夫惧外议,夜推余入枯井。临闭眼前,唯闻童声唤母。”
她翻过一页。
墨色褪得厉害,有些字几乎看不清,但她认得出每一个笔画。这字迹细弱,却一笔不乱。
“吾非求名,但愿后人知——女子亦有人心。”
她说完,抬起头。
陆恒没睁眼。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手指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
一名老博士突然上前,“私文书不足为凭!焉知不是你伪造嫁祸?”
麦穗没理他。她把绢帛举高了些,让阳光照上来。“这布是秦地粗麻,年久脆。边角焦痕是火燎所致,不是刀剪裁切。若是我造的,为何用这种易毁之料?”
她顿了顿,“而且,你们谁见过我写字?我的字在田册上,不在纸上。”
人群里有低语响起。
阿禾就在这时走出来。她从队列后方穿过,脚步很稳。腰间的短刀已经出鞘半寸,刀锋贴着腿侧。
她在陆恒面前站定。
陆恒终于睁眼。
他的目光落在阿禾脸上,又滑向她腰间的刀。他没躲,也没退。
阿禾开口:“你说妇人干政必生妖孽。”
她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
“那你母亲救人,是不是也该被叫做妖妇?”
陆恒猛地一颤。
他想说话,可嘴张了张,只出一点嘶声。下一瞬,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石阶上,红得刺眼。
他整个人往前一倾,扶住地面才没倒下。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像拉风箱。
“我不是……”他喘着气,“我不是要毁你……”
麦穗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要一次次烧我的农书?为什么派人往井里投石灰?为什么说我是蛊惑天子的妖妇?”
陆恒抬头,眼里全是血丝。
“因为我怕!”他吼出来,声音撕裂,“我怕你也死在井底!”
全场死寂。
他撑着膝盖,慢慢坐回地上,背靠柱子,像被抽走了力气。
“她救那么多人……十七个。”他喃喃,“接生的娃都叫她姑婆。可我父亲说,女人行医,败坏门风。那天晚上,他们把她推进井里,我还小,躲在柴堆后面……听见她喊我的名字。”
他抬起手,指节白,攥着那半块笏板。
“我以为只要我能做大官,定礼法,严规矩……就能证明她是错的。只要天下再不准女人做事,就不会有人走她的路,就不会再被活埋。”
他苦笑一声,“可你还是出来了。和她一样倔,一样不怕死。你教女人量地、存粮、守仓……她们跟着你,像跟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