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把最后一块陶片插进田头,木牌歪了半寸。她没去扶。风从山口吹下来,带着干土味,刮在脸上像砂纸。十户人家站在地边,脚底下是裂开的黄土,没人说话。
她转过身,手里还攥着炭笔。指节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早上分完麻种,鹿皮囊轻了一圈,斜挎在肩上晃荡。左腕的艾草绳沾了灰,垂在袖口外头。
“深耕三寸。”她说,“犁沟要直,不能偷工。”
老农李三蹲在地上,手撑着膝盖。他抬头看麦穗,眼白泛黄。“祖宗规矩,动土伤脉。你这法子翻得深,地气要散的。”
旁边几个男人低头踢土。有人咳嗽两声,没人接话。
麦穗没动。她知道他们在怕什么。去年大旱,村里饿死两个孩子。今年春上,官仓放粮只够撑到四月。再断一顿,就得啃树皮。
她弯腰从行囊里抽出一张油布,铺在地上。上面画着线条,密的地方坡陡,疏的地方平缓。她用炭笔点着一处:“这里引水,十步降一寸,不会冲田。”
李三不看图。他盯着麦穗的手,“你是妇道人家,不懂这些。”
麦穗收起油布,塞回夹层。她伸手摸到腰侧——青铜匕还在。那是匈奴战俘送的,刀柄缠着狼毛。她拔出来,刃口在阳光下一闪。
众人往后退了半步。
她没说话,反手划向掌心。
血立刻涌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第一滴落在干土上,瞬间没了影。第二滴砸在陶片边缘,洇开一道红痕。她把手按在地上,掌心贴着裂缝,血渗进泥土,像一条细线扎进大地。
“我立血契。”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这十亩地,若按新法种,秋收少一斗粟,我家田产、耕牛、粮囤,全归你们十户平分。若多收……你们只捐三斗粟,给村里饿肚子的孩子。”
风停了片刻。
张五娘往前走了一步。她瘸着腿,右手拄着木棍。丈夫死在修长城的路上,三个娃靠她挖野菜活命。她跪下,把手按在麦穗的血印旁边。
“我试。”
李三的儿子也走出来。他没看父亲,低头说:“我也试。”
第三个人是赵家远房亲戚,家里灶台冷了三个月。接着是卖柴的王婆,织麻的刘氏,赶车的老周……一个接一个上前。
李三坐在原地,脸皱成一团。他儿子站到了人群前头,背对着他。
第十个人签完,麦穗才把手抬起来。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她用粗布擦了擦,缠在手腕上。血迹染红了艾草绳。
她从行囊里取出十根木牌,每根刻着户主名字。挨个插进地界。最后一根插稳时,风又起了,吹得木牌轻轻晃。
“明天翻地。”她说,“天亮就开工。”
张五娘问:“犁头够深吗?”
麦穗点头:“我回去改。”
她背起行囊,转身往村口走。鞋底沾着湿泥,走一步留下一个印。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的旧疤——那是暴雨夜挖渠时被石块划的。
灶房窗缝后,赵王氏一直站着。她手里还攥着擀面杖,刚才蒸好的饼捏得变了形,圆不圆,方不方,倒像个犁头的模样。她看着麦穗走远,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拐过田埂,消失在黄土路上。
她松开手,饼掉进围裙里。没扔,也没吃,悄悄塞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