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娥冲进来时,麦穗的手还悬在案上,炭笔尖离那张桑皮纸上的符号只差一线。她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把笔轻轻放回陶罐口沿。
“姐姐,道士走后,北坡草丛里确实有张符被撕了。”小娥喘着气,手里攥着半块干粮,“孩子说,他回头看了村子一眼,才撕的。”
麦穗这才抬眼。她问:“符上有字?”
“烧了,看不清。但孩子记得,是红字,画得不像驱邪那种。”
麦穗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她把桑皮纸折好,塞进鹿皮囊最底层。那里原本装的是豆曲温湿记录的陶片,现在多了一样东西。
次日天刚亮,她挎着囊出了门,直奔里正屋舍。
赵德正坐在檐下擦铜杖,见她来了,手顿了一下。他知道麦穗从不无故登门。
“我要看《秦律》。”她说。
赵德皱眉:“那是官府存档,不是闲书。”
“我知道它不是闲书。”她站在门槛外,没往里走,“我想找一条能让人安心种地的规矩。”
赵德盯着她看了片刻,终究没拦。他起身推开东厢房门,取出一只桐木匣,放在案上。“可以看。但不得带出,不得涂改,不得传抄。”
麦穗没应声,只蹲下身,从囊里掏出几块陶片摊开。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历年春播秋收的日期、雨水早晚、劳力人数、产量估算。她用炭笔在其中一块写下“查律:家庭劳力替代”。
赵德瞥了一眼,哼了一声:“你拿这些数字当饭吃?”
“我拿它们当命活。”她说完,伸手打开木匣。
竹简泛黄,捆绳松脱,一卷卷散乱堆放。她先抽出标题为“田律”的部分,逐条翻阅。赵德坐在角落,捧着粗陶碗喝热水,目光时不时扫过来。
一个时辰过去,她的手指停在一段残简上。
“边郡戍者,其田不得弃。”她轻声念出。
赵德听见了,接口道:“这条年年贴榜,谁都知道。”
她没理他,继续往下翻。又过片刻,她在夹层中抽出一片窄简,边缘磨损严重,字迹浅淡。
她读了一遍,再读一遍,手指慢慢收紧。
“若夫戍边三月以上,妻有力者,可代应本户之役,免赋半岁。”
她抬起头,看着赵德:“这句,二十年没人提过?”
赵德愣住。他放下碗,走过来接过简片细看,脸色变了。
“确有此条……”他声音低下去,“可历来都解作‘代管家务’,哪有人敢拿去顶徭役?”
“律文没说限于家务。”她指了指那行字,“‘本户之役’四字,涵盖耕战杂役,明明白白。”
赵德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你以为官府会认?你一个农妇,拿着半截破简就想去县衙讨说法?”
“我不去讨说法。”她说,“我去按规矩办事。”
她将那片简单独抽出,用布包好,放进鹿皮囊。其余竹简一一归位,动作利落。
临走前,她留下一句话:“昨夜那道士,用一张符换了我的酱。今天我用半片简,换十户人家的地不荒。”
赵德没拦她。他站在门口,看着她背影远去,铜杖拄在地上,久久未动。
当天夜里,麦穗点了油灯。
她把十户人家的女主人叫到晒场东厢。每人带来丈夫的兵牌、户籍简、服役文书。她们围坐在灯下,脸上带着不安与期待。
麦穗拿出那片律简,逐字读了一遍。
“你们听清了。”她说,“这不是我编的,是《秦律》写的。只要丈夫戍边过三月,妻子有力气干活,就能替他应役,还能少交半年赋税。”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爆响。
一个妇人低声问:“真能行?不怕被抓?”
“怕。”麦穗点头,“我也怕。但我更怕明年开春,地没人翻,苗没人插,孩子饿得哭。”
另一个妇人咬牙:“我家男人走了五年,音信全无。地早该荒了,是我一锄一锄抢出来的。若真有这条律,为何从来没人说?”
“因为没人查。”她说,“也因为说了没人信。”
她拿出炭笔和桑皮纸,开始教她们写申书。每人一句,自己写,不会写的她口述,对方复述。
“自愿代夫应本户之役,依《秦律》戍篇第三十七条,请准施行。”
一张张纸写完,叠成厚厚一摞。麦穗收起,吹灭灯。
“明天去县衙。”她说,“我们十一个人,一起走。”
第二天清晨,十一人列队出。麦穗走在最前,手中高举装有律简的布包。其他人紧随其后,手中捧着文书与兵牌。
县衙门前,守卒见一群妇人前来,面露惊异。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