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平南王府,玉澜堂紧闭的雕花木门内,压抑与暴躁的气息浓得几乎化不开。
温淑华靠坐在厚软的锦被中,脸上敷着一层薄粉,却掩不住病容的憔悴与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焦躁。她面前的紫檀矮几上摊放着几本厚厚的账簿,墨迹簇新。王妃病中,府中中馈暂交三儿媳红姒与老管家共同打理,这本是宋辰的体恤之策。然而,所有重大决定,乃至每一笔稍大的进项开支,都必须将账册明细呈送到玉澜堂“请王妃定夺”。
温淑华枯瘦的手指用力戳着账页上某个条目,声音因用力而尖细扭曲:“胡闹!简直是胡闹!锦州田庄秋季的粮租,往年这个时候,总有三成左右由庄头直接送来王府库房,为何这次要等全部变卖成银子再入库?!变卖不需要时间?粮价波动不会折损?!这其中的差价损耗谁来担?!账册上为何不写明?!”
站在床前三步开外、挺着六个月隆起的腹部、衣着宽松以减轻负担的红姒,脸色微微白,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母妃息怒。此事……管家与儿媳商议过,因今年江南粮价看涨,粮铺管事递了信儿,言道若等上两旬,待市价升至顶点,预计整体收益会比往年高出半成有余。粮租尚未离庄,账册上便……未曾先行录入……想着等款项入库,再行补录,与母妃解释原委……”
“想?商议?”温淑华猛地截断红姒的话,胸口剧烈起伏,带着老宅失修的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你们商议?!你们商议就做得主了?!半成?!就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半成蝇头小利,就让王府的粮食搁在外面风吹日晒?!万一遇雨霉变呢?!万一粮铺压价呢?!万一运粮途中遭了变故呢?!这些风险你们想过吗?!账册讲究的是滴水不漏!是即时结清!是万无一失!你们倒好!账都还没入,粮就敢往外搁?你们这管家之权是这么当的?!”
她越说越气,指尖几乎要将账册戳破,枯瘦的手背青筋毕露:“还有这个!库房新制那批锦缎,损耗比例是多少?!账上写的七分?!你当本宫多年管家是吃素的?!这等成色的锦缎,入库点检时稍有闪失,刮坏一根丝都要重罚!按往年规矩,十分损耗才是常事!七分?!账目做得这般‘漂亮’,是想糊弄谁?!是不是觉得本宫病糊涂了!看不明白了?!”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账簿上。红姒下意识地护住小腹,身体微微后倾,饶是她性情温婉,此刻也觉得委屈至极。管家更是冷汗涔涔,连声告罪:“王妃恕罪!是老奴思虑不周!是老奴的疏忽!这损耗比例,确是老奴查阅旧档、估得过于理想了,这就按十分重新核计入册!锦州粮租一事,也是老奴想着为王府多挣些银钱,忘了稳妥当先!是老奴该死!”他深深弯下腰,不敢抬头。
“该死?你当然该死!”温淑华猛地抄起手边那本写得“漂亮”的锦缎损耗账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管家和红姒脚前狠狠掼去!
“哐啷”一声巨响!
账册带着巨大的力量砸在坚硬平整的青金地砖上,册页脱开飞散,纸片如同断翅的蝴蝶般四下落,哗啦啦铺了满地。
“废物!都是废物!!”温淑华指着地上的狼藉,尖声嘶吼,那声音因竭尽全力而变得破裂刺耳,“滚!都给本宫滚出去!连本账目都理不清、弄不明白!王府离了本宫是不是就天塌了?!搞不清楚这些门道之前,别再来烦我!看着你们就眼晕气闷!”吼完,她已喘息如牛,面色由白转青,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瘫回枕上。
红姒又惊又怕,看着脚下散落的、写满娟秀字迹的账页,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巨大的疲惫和委屈涌上心头。若非念着腹中胎儿是她和夫君的骨血、是她最大的牵挂,真恨不得大哭一场。
管家顾不得脸面,慌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残局,口中不停地:“王妃保重凤体!是老奴无能!老奴无能!这就滚这就滚!”一边收拾一边慌乱地朝红姒使眼色。
红姒强压住眼中的泪意和翻涌的心绪,艰难地屈膝行了一礼,声音哽咽:“母妃息怒……儿媳告退……”说完,在管家几近半搀半扶的力道下,挺着笨重的身子,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玉澜堂。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咳嗽和低骂。
秋日的午后阳光落在庭院里,本该是暖融融的,可红姒和管家却只觉得周身冷,背上都惊出了一层冷汗。两人走到回廊的阴影处,终于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刚从冰冷的深潭中捞出。
“唉——”管家鬓角花白,此刻更显苍老疲惫,他胡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压低声音抱怨道,“三少奶奶,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王妃这脾性……府里这些年的大账小账,哪一笔不是王妃自个儿精敲细算、独断乾坤?便是王爷出征在外几年,府里也从没出过岔子。如今骤然交到咱们手上……处处都是规矩,处处都要合着王妃定下的‘老例儿’!可世易时移,有些做法……”他苦着脸,摇头叹气,“老奴是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可这怎么做……都不合王妃心意啊!那账目,严了不对,松了也不对……老奴真是……黔驴技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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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姒倚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轻轻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孩子不安的踢动,眼中也是茫然和无奈。“我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母妃自清砚……自那件事后,”她隐晦地提了一下沈清砚,“性子越……喜怒不定。今日说这样,明日又变那样。病中辛苦是有的,可……”她抿了抿唇,把“迁怒”二字咽了回去,化作叹息,“这般下去,咱们便是跑断腿,也落不得一句好。”
两人相对无言,都被这看似“托管”实则掣肘的管家之权压得喘不过气。
过了片刻,红姒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管家,你说……那疏影阁的……二嫂?”
管家一愣,迟疑道:“二少奶奶?世子妃?您是说……请她帮忙看账?”他立刻摇头,“使不得使不得!王妃本就因二少奶奶眼盲之事……”他顿了顿,更压低声音,“王妃那性子您也知道,前番沈姑娘的事……王妃虽未明说,可心里定然记着呢!这节骨眼上,再去寻二少奶奶插手账目……万一被王妃知晓……咱们可没好果子吃!”
红姒的眼神却愈坚定起来。她站直了身体,目光望向通往后院疏影阁方向曲折的回廊。
“二嫂不是寻常人。”红姒轻声道,语气带着由衷的敬佩,“我听蓁蓁时常说起,二嫂在镇国将军府时,才十二岁便独自执掌府中中馈,偌大一个将军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井然。陛下也是慧眼识珠,那般看重她,亲封了中书舍人。夫君私下也常赞二嫂聪慧不凡,有大将之风。管家,您想想,那是何等人物?怎会……”她目光扫过管家手中那叠刚捡拾起来、沾了些灰尘的账册,眼中掠过一丝决心,“咱们眼前这点困局,对她而言,或许……不值一提?”
她深吸一口气,护着肚子,从管家手中抽过几本账册稳稳抱在怀中,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此事就这么定了。我去找二嫂。母妃若怪罪下来……一切由我和三郎担着!若二嫂肯指点迷津,解了府中眼下这燃眉之急,也是大功一件!总好过咱们这般像无头苍蝇般瞎撞,日日挨骂强!”
管家还想再劝,看着红姒那孕肚沉重却眼神坚定的模样,终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能忧心忡忡地看着三少奶奶挺着肚子、抱着账本,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疏影阁走去。
疏影阁内,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和几不可闻的花草清香。
莫锦瑟站在窗边的长案前,手中握着一柄小巧锋利的银剪。她面前是一盆枝叶虬结、姿态清矍的古松盆景。素白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拨开翠绿的松针,银剪轻吻,将一根根旁逸斜出、破坏整体风骨的细弱枝条精准剪除。
动作行云流水,沉稳如山。
偶尔,她会微微停顿,目光虽然仍对着盆景,眼神却似乎穿透了时光,落回许多年前镇国将军府的某个午后的暖阳里。耳畔依稀还萦绕着六妹莫时雨那清脆活泼、努力咬字清晰的嗓音,不厌其烦地将账本上的条目一一念给她听。而她,只需安静地听着,便能精准地在妹妹停顿的间隙指出某个数字的谬误、某个逻辑的漏洞,或者某处可能的纰漏。
岁月静好,恍然如梦。
碧城站在一旁安静侍立,看着小姐沉静专注的侧脸,忍不住轻声提议道:“小姐……您从归宁后,还未回过将军府。眼见着入冬了,不如……抽个空,回去看看将军和夫人?还有六小姐、七少爷?也让家里人见见您气色。”她知道小姐在王府过得顺遂,但那份对娘家的思念却是藏不住的。
莫锦瑟手中的银剪停留在半空,细微的金属冷光在她指尖闪烁。她缓缓放下剪刀,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又带着深重怀念的弧度。“是该回去看看了。”她拿起旁边温热的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等宋麟回府,我与他商量一下。”
这一个月,宋麟待她一如既往的关照体贴,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周到,甚至更加细致入微。可不知是否错觉,莫锦瑟总觉得两人之间少了一丝之前那种毫无保留的、近乎沸腾的亲昵。像有一层薄薄的纱,横亘在紧密相贴的灵魂之间。或许……是自己太过敏感?或许……是那夜关于“孩子”的恐惧与退缩,终究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她不敢想,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解释她的恐惧?解释那深埋的隐患?那无异于亲手剖开两人之间那块不愿触碰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