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天鸟(十七)
身後传来树根在地面细微蠕动的窸窣声,齐染回头,却看到双手合十的年轻僧人,正与他们一同望着那些木雕刻像,眉宇间竟有几分浅淡的怅惘。
“这都是你做的麽?”齐染浅声问道。
一条细绿的枝叶宛如灵蛇般,悄无声息地擡起,缓缓游向齐染。可下一刻,商成洲已闪电般出手将其攥住,仅是一瞬那细枝便在他掌心化作飞灰。
“我只是想帮先生治一下身上的伤。”云觉的声音依旧平和。
“滚。”商成洲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信你。”
云觉微微叹了口气:“这般景象,确实有几分骇人。是我的手艺粗陋,惊扰了两位,是我的不是。”
商成洲冷笑一声:“你如今却学会说人话了?”
云觉默然一瞬,手掌一翻,掌心赫然是那株微缩的榕树:“黎大哥护了霞珠一路,我亦要多谢你才是。”
商成洲蹙了蹙眉,眸光落在那株小小榕树上:“什麽意思?那丫头和你一样,也是棵榕树?她不是只狐狸麽?”
却看到一个小小的鸟头怯生生地从榕树枝丫间冒了出来,正是那只黑腹红翼的小鸟。它滴溜的圆眼飞快地偷瞥了商成洲一眼,又倏地缩了回去。
云觉闻言却一愣,沉默了许久,才垂首看着那掩在枝叶间的小鸟轻声问道:“是麽?你与他们说你是只狐狸麽?”
他手掌一翻,却又将榕树收了回去,目光缓缓环视着周围那些面目模糊的木雕,眼神里竟透出一种奇异的丶近乎清浅的温柔。
“我与先生说过,我是此界的根。”
“根自然不能离开,可日复一日,这片土地的生机一点点消散了。”
“与我同族的木族,是最先选择入睡的。”
他指尖轻旋,水波般荡漾的画面带着细碎的光点,无声地悬浮在几人周身。
木族的城市,便身处他们先前经过的那片巨木森林之中。高耸入云的树干上,悬挂着一个个由藤蔓编织丶花朵点缀的水滴状巢形“屋舍”,还有顶棚披着藤蔓丶建于枝丫之上的树屋,和如先前他们见到的那些佛龛一般,在树干正中凿出的木窟。
头顶带着各色花环和翠叶发冠的木族们踩着枝丫和藤蔓,和邻居友人们打着招呼,和暖的金色日光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般平和美好。
可时间仿若流水般悄然逝去,当青绿的苔藓覆过一切的时候,所有的木族皆不再出门了。
翠色的藤蔓宛如失去了所有生命力一般,松解成了一地碎渣,却垂落下了一片宛如少女长发般的小小藤花。那些木窟被巨木吞入体内,而树干上又浮现出一张张模糊的人脸。
整片巨木森林,逐渐变成了商成洲他们过路时那般静谧无人,却又有几分诡异的样子。
商成洲:“是这片天涧维系不住平衡的缘故麽?妖力失控前选择沉睡?”
云觉嘴角仍噙着温和的笑意,眸光却空落落的:“是……也不是。”
“多亏有先生昔年留下的残片,彼时此地的清浊二气失衡,尚未严重到那般地步。”
“但木族很聪明,他们认识到了让这土地失去生机的根本原因在于……这片土地上,没有凡人了。”
“妖族的数量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多,他们需要漫长的时间成长,繁育也极为困难。”
他看向那些形容模糊的木雕,轻声道:“大妖大都活得恣意,稍有不顺心动辄便造些杀孽,可若论讨他们欢心的手段,却没有谁比凡人更懂了。”
“那些妖族的城池,顶端是主宰生死的大妖,可支撑起每一砖每一瓦的,却是凡人,甚至是一些半妖。他们耕作,行商,精于烹饪丶缝纫,开着热闹喧嚣的市集。”
“大妖们早已习惯凡人在他们脚下如蝼蚁般奔忙。然而,一旦这些被视作蝼蚁的存在,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且在这个堪堪能维系二气平衡的天涧,自己为理顺妖力已然乏力不已,更遑论繁育下一代。”
“至此,仿佛一切都只为了‘活着’二字。”
“可为了‘活着’而‘活着’,堪称世上最痛绝之事了。”
他上前两步,轻轻抚摸着多半是由他自身所化的巨榕根茎,看着上面又悄然抽出一点细嫩的绿芽:“木族的实力虽不是最强的,但兴许大多木族族人活得年岁更长些,认识到了自己被囚于怎样一个牢笼中。与其茍活着,不如入睡,若侥幸哪日醒来,改天换地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