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连一毛钱都没花过,我的所有本子都是期末考试後老师给的奖励,那时候每个学期领完成绩单的那天,我都能像个斗胜了的公鸡,高调地拿着我厚厚一沓的“战利品”回家,那些“战利品”好些都被他後来拿去写字。
说起来,从我记事起,他是不会写字的,完完全全不会。
那时候老师让带着成绩单回家,让家长在上面签字,每次要麽是我找邻居家的婶婶签,要麽干脆就自己歪着身子仿造。
後来等我小学读到高年级了,总觉得自己应该肩负起“扫盲”的民族责任,于是就开始教他学写字。
所幸我当初萌生了那样的责任感,不然,连这几张破旧得快要裂开的纸条也不会有。
我展开纸张後,一个我不曾了解过的他出现在我眼前。
读完信後,我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麽哭,是因为他明明对我有亏欠,却装成是一个好人,陪在我身边十多年吗?
不对,他从来没有装作是个好人,也没有意图让我对他産生好感,他甚至提防我把他当做父亲,早早地丶不停地警告着我。
是因为我那无辜的母亲而哭?可是我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我记不起她的样子,想不起她的名字,同样也想不起我的父亲是谁。
从我四岁离开那个诊所後,我就只依稀记得我的小名。
在诊所的时候,我多半时间都在昏睡。
睡梦中,总有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声唤我“小舒”,那声音时而温柔,时而充满恼怒,时而近,时而远。
距离那女声最近的一次,是她将我抱在怀中,声音满是惊慌和恐惧。
梦境里,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周围满是黑灰色的烟雾,熏得我睁不开眼,我只能听见她明明害怕却故作镇定的声音。
“小舒,你进去,听话!”
我好像是不怎麽配合她,因而她的声音带着极大的恼怒和严肃。
“乖乖的,我把你放进坛子里。你千万要闭上眼睛,护住脑袋,不要害怕!很快的,很快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她说着说着,就将我往一个巨大黑暗的陶土坛子里使劲塞进去。
我仍然露在坛子外的脑袋伸直了,眼睛奋力地睁大,想要透过布满烟尘的厚重空气,将她的脸看得分明。
但我始终看不清楚,我拼尽全力地张大双眼,却看到她的脸上密密麻麻的烧伤痕迹。
黑色烟尘和血红的伤痕混在一起,滚烫的热泪和充满铁锈味道的鲜血交汇到一处。
滴答,滴答,滴答……一声声滴落在我的脸上,在四周正将我裹了满身的炽热中留下一点点冰凉,又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和我一道被她藏进坛子里的无边黑暗中。
深夜,我在诊所狭窄的小床上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是和梦境最後的坛子里面一样的漆黑,而梦里感受到的那抹冰凉,正从左手上输液的针头处传向我的四肢百骸。
一场梦後,我什麽也没能想起来,只除了我的小名:小舒。
因此,六岁之前,所有人都叫我“小舒”,不知道我的姓氏,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舒”,但是总也没有妨碍。
不过六岁之後,情况变了,因为我到了该念小学的年纪。
他带着我去补办了身份信息。
穿着讲究的工作人员按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捏了捏鼻梁,略带疲惫地问他是哪个“舒”。他摇摇头,然後看着我。我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自然也不清楚,只能跟着摇摇头。
工作人员估计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她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後,她接着问我姓什麽。
我刚张嘴要说出一个“馀”字,却听他打断了我,斩钉截铁地说了个“许”。
于是工作人员握着钢笔,又几次三番地擡头看了看我,沉思一阵子後,当场给我写上了个“许姝”。
从那以後,我就有个了新的名字。
许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