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冰揉了揉眉头,“他这些话讲了多少次了?”
方月年想了想:“不记得了。”
“普天之下也就他一个当爸的会说这种话了吧?”
“那可不一定。”
程冰受不了他这个好像什麽都不在乎的样子,狠狠说:“他不配当爸。”
方月年微怔,看着程冰漫起了血丝的眼球,他感到了一份无比沉重的爱和关心。
沉默了好一会儿。
方月年终于忍不住,看着程冰低声说:“我真的有个疑问。”
程冰眯起了眼睛。
“你确实,确实觉得,我能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爱护家人的人吗?”
“你现在已经是了。”
“我不是说现在!”方月年突然间烦躁,擡手捂住了双眼,“我就是……”
心理防线崩塌得毫无征兆。
眼泪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溢出,程冰忙靠近,张开双臂搂住了他。
严格意义上说,这是方月年在度过了幼年时期以後,第一次真正在程冰面前伤心流泪。
——三年前那次不算,那是因为高兴。
方月年一直以来都很会掩盖自己的低落情绪,展现出一种他一点都不在乎,亦或是很快就能不在乎的表象。
比如能在家里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淡定地拎包出门去学校,还能说一路笑话,又比如直到五分钟前还在欢乐地谈论新的书立。
程冰想要让他学会发泄,却始终无法让他愿意开口倾诉,这是他觉得很无力的一件事。
所以到後来,他只能陪着他在圩坝上疯狂骑车,吃东西,玩木头,或者仅仅是陪伴。
即便是後来两个人经过了互相表白,这种情况也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转变。
如果非要说改变的话,勉强可以说,方月年不执着于掩藏了,他会静默,不再勉强自己活蹦乱跳,会突然想要一个拥抱,或者别的更亲密的接触,这类沉默而微小的索取,就似乎足够抚平他的内心。
好多人都觉得他的性格变了,是在长大,成熟,包括程秋雁也说过几次,觉得他稳重了很多。
只有程冰知道并不是,但这的确是一种成长。
而现在,他终于不再固执地控着那道心理防线,或者终于无法再控制,三言两语,哽咽难抑,他紧紧靠在程冰胸前,无声哭泣。
具体是几岁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就是某一天,和程冰一起放学回家,两人在村口分手後,他遇到了红梅婆婆,红梅婆婆问他:你是和谁一道家来的?你姐姐上初中了,没人带你了吧?
小小的方月年有点不理解,说:“你是讲君君姐姐吗?她是程冰的姐姐,不是我的姐姐。”
红梅婆婆眯起了细长而布满皱纹的眼睛,格外慈爱丶饱含深意地低声说:“她就是你姐姐,你妈妈跟你爸爸生的,你的亲姐姐,你爸爸妈妈不要了才给了小程冰他们家的。”
方月年很疑惑,小孩子有疑惑是不会收着的,他飞快地跑回家,当这一家人的面讲述了他刚刚听到的事。
“妈妈,老辉子奶奶跟我讲,程冰的姐姐是我的姐姐,是妈妈你生的小孩,是吗?”
回答他的是方老太狠狠扇过来的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
紧接着,方武闻声从房里出来,把他踹到了角落。
然後是快把房顶掀了的争吵,他真的吓坏了,吓得书包都忘了拿下来,就这麽背着它缩在角落,忘了脸上和身上的痛,呆呆地看着面目狰狞的家人们互相辱骂,撕扯,扭打。
门口不少人经过,看热闹,劝架,同龄同校的小孩子来来往往,好像在观看一场诙谐而歇斯底里的家庭伦理剧。
他记住了那天的一切。
听到的话,让他耳鸣了好些时候的耳光,重重踢到他大腿上的一脚,外人脸上看戏一样的神情。
不久之後,他在某个周五等在村口那个程君君回家必经的分岔口。
本打算鼓起勇气去问她是不是自己的姐姐,可恰好那天将要下雨,程秋雁怕女儿淋雨,拿了伞一直走到了村道很前头的地方去接,母女二人最後推着车撑着伞,一起慢慢走回了村里——雨不大,她们有说有笑,无比温馨。
方月年有点犹豫,但还是上前去了。
万幸的是,他没有为此受到第二记耳光。
也不知道当年的程秋雁看着这个小不点是什麽样的心情,毕竟他问出的话几乎算是直击心灵:“程冰妈妈,别人告诉我,君君姐姐原本是我的姐姐,不是程冰的姐姐,是不是?你能告诉我吗?因为别人都不能告诉我。”
那天也是个很难忘的日子,从那天起方月年就改口叫「秋雁阿姨」了,点点大的孩子,能够分清楚谁愿意好好跟他讲话。
他的疑惑也终于有人解答,甚至他还知道了,原来笑笑姐姐也是他的姐姐——他快要十岁了,很多事情是讲得通的,只要足够耐心。
从那天起,他好像不能再是从那个成天就会憨玩傻乐的小屁孩了。
他逐渐能明白家人争吵的内容,能听懂村里人有意无意的言语暗示,从疑惑,到烦躁,再到麻木,再到恐惧,以至于今天,他突然惊恐地想,原来哪怕是我上了大学,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那麽,我还能改变我自己吗?
他抱着程冰,像往常一样从他身上寻找安全感,反复问:“我真的会成为一个好人吗?不会像我爷爷,我爸那样?就比如今天,他们吵完架後,我竟然在想,为什麽要吵架?或者,为什麽要让我看见你们吵架?”
“如果我没在这时候回来,是不是就不用管这件事了?如果我妈跟他离婚了,事情是不是就解决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就特别害怕,因为我好像在自己身上看见了我爸和我爷爷的影子,我想要逃避……我爸给我打电话,我生气,难过,但我没做任何事情来改变这个局面……再过几年,我是不是就会像他们那样,对什麽都无动于衷,漠不关心?”
“那以後呢?如果你遇到了麻烦,我会怎麽对你呢?程哥,你真的相信我能……”
“我相信,”程冰把下巴抵在他的头发上,语气平淡,但不容质疑,“我一直都相信,你也一直都做得很好。”作者闲话:感谢伯乐9492239(9492239)对我的支持,麽麽哒!想知道更多精彩内容,请在连城读书上给我留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