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时间已经过一千两百年。
贺亭瞳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子温水包裹,经脉尽数被抚慰,徐若水如流水一般的灵气与扶风焉烈火一般的灵力并不抗拒,两种不同的灵气包裹全身,贺亭瞳陷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状态中去,他冲向徐若山,长剑上水汽飘荡,剑光倒影徐若山的眼睛,那双如今与徐若水别无二致的眼睛。
神朝覆灭第八年,仙盟建立之初,曾办过一场九曜大比。
徐若水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头上,就算他放弃飞升,修为倒退,可他的剑术依然是当世第一。
徐若山在仙盟当中名声不算太大,一来提起徐氏,人人想起的便是徐若水,二来在同龄人中,他的性子也不是如相里羲那般张扬浮夸,更不会打扮,从来都是穿一身素袍,立在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但在七圣当中他的修为却是独一位的高。
无人知道他修炼有多刻苦,多年来夙兴夜寐,一刻都不敢停,便是睡觉都在打坐,连握剑的手指都扭曲了形状,终有一日,他在擂台上,对上了自己的兄长,此世最后一位仙人。
那是第一届九曜大比,亦是在天下所有人眼前的一场交接仪式,徐若山一路打上去,打败了朋友,打败了敌人,赢到了最后,立于擂台上时,两道相同的身影遥遥对望,早已不复当年。
徐若山的剑术基础是跟着徐若水练的,后来虽然另外寻了先生教导,但总觉得不对,他在尘世中摸爬滚打,一重重剑意悟上去,终于有了自己的道境。
如山岳之沉,稳扎稳打,任由狂风骤雨摧折,毫不动摇。
一千年快要过去,徐若山装了一千年的圣人,如今终于取出了那把他尘封已久的佩剑,那是一把极其宽阔的重剑,握在掌心时甚至同那具身体有一种不匹配感。
若水剑在它面前就像一根柳枝,根本靠近不了分毫。
“你已经输了我一次。”徐若山虽然盯着贺亭瞳,但口中的话却是对着徐若水说的,“再来一次还是一样的结局。”
狂乱的灵力席卷天地,贺亭瞳如同风暴中心艰难挣扎的蝴蝶,剑气割裂肌肤,血液在风中爆开,灵气引动海水,铺天盖地,山与水,本该是相互依傍,如今却针锋相对。
一切就像是千年前那场决斗的复刻,当年的徐若水立于擂台之上,看着意气风发的弟弟前来挑战自己,如今的徐若山飘荡在尘世间,看着若水剑的传人前来找自己寻仇。
千年前的徐若水战意全无,仙盟需要轮换,需要新鲜血液。徐若山虽然功利,但同样的,他足够勤勉,他不会允许自己名声受损,他若成为盟主,会用尽全力去将仙盟的规则维护好。
徐若水的灵魂已经干涸,姬玉的诅咒同等的落在他身上,不同于徐若山的心无旁骛,他有太多无法割舍下去的东西。
那一战,徐若水惨败。
长剑被击飞,他于万万人眼中被徐若山从擂台上打出去,摔在地上,某一刻好像连声息都消失。
但无人顾及。
他是神朝年间的旧物,虽然救世,但好像从身到心都曾经沾染过那个时代的污秽,全新建立的体系不需要他的存在,也不再需要他的领导。
这是必输的一战。
擂台上,徐若山先是错愕,而后便被莫大的惊喜填满,他的好友冲至其上,抱着他欢呼,好似赢得了全世界。擂台下,徐若水擦掉脸上的血,将联军首领的牌子交还。
他已是手下败将,当世第一的位置,也该轮换。
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今形势逆转,好似当年的复刻,只是徐若山没有退隐之心,而贺亭瞳满怀杀意。
徐若水的声音平静无波:“刺他的灵台。”
“好。”
贺亭瞳提剑而上,那是近乎完美的一剑,若水之上的锈蚀尽数剥落,晶莹剔透的剑身像湖中清透的水,磅礴的灵力震开,四面八方的石柱都破碎,连白帝城中的乱灵境都受到影响,云雾一瞬间被吹散,转瞬间又合拢。
扶风焉的火与贺亭瞳的水灵气两相交融,汇聚成天罗地网将徐若山包裹,他执剑的手居然轻颤,剑光映照天光,好像能将这瀚海都一分为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若山大吼:“傅皎,你还在等什么!”
穹顶之上,一面偌大的青铜巨鼎被祭出,烈焰熊熊燃烧,只听得嗡鸣一声,丹鼎倒扣。
天地烘炉在扶风焉被抓起来时便被收走,而后落入傅皎手中,自始至终,他都一直在祭坛顶看戏,一言不发,不帮忙,不制止,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贺亭瞳已无法收剑,罡风袭面,他所有灵力都抵在了那一剑之中,一往无前,抛却生死的一剑。
扶风焉只能扭头前去收鼎,他奔袭而上,双目赤红,瞪着傅皎怒喝:“滚!”
一脚将天地烘炉踹开,只这一瞬,丹鼎底,胜负已分。
祭坛被一股巨力豁出去一半,若水剑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其上裂纹密布,那把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巨剑横在贺亭瞳腰腹间,剑气割破衣襟,破开一条豁口,血滴滴答答落下来,很快便将雪白的祭坛砖纹浸泡。
若水剑循着那密不透风的灵力缝隙,见缝插针一般没入徐若水的眉心,徐若山的重剑险些将贺亭瞳拦腰斩断。
可徐若水的灵体居然握住了那把重剑,那道清瘦的半透明人影将狂暴的灵力吞没,如同一泊深不见底的湖,面容甚至算得上是平淡。
“你输了。”
贺亭瞳彻底脱力,但他不敢松手,若水剑已经禁受不住一点点摧折,好像只要用力一点,这把剑便会破碎。
这是徐若水在此世最后一道神念,贺亭瞳不敢动。
“我、没、输。”徐若山后退半步,他捂住眉心创口,挥袖将贺亭瞳扫开,他盯着徐若水良久,看着他的神魂动荡,混乱,而后又被一股力量拉扯聚拢在一起,徐若山仿佛看见了什么宝藏,他大笑,吐出血来,声音沙哑至极,却饱含欣喜,“我没输!”
“原来在这里,原来你就是钥匙,姬玉死后,再无飞升,我以为是天道有缺,断绝飞升之路,原来是你,是你啊!”徐若山面上浮现了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这么多次实验,每一次天门都会出现,可就是不会打开,我遍寻其法,症结原是在你这里,兄长,你骗得我们好惨!”
“我何时骗过你?你都从不曾问我过,怎么好意思将这怪在我头上。”徐若水面容依旧平静,“你不是想飞升,好,成全你,去吧。”
印玺被徐若水从体内剖出,朝上空一抛。
重剑坠地,徐若山抬手一挥,将印玺收入囊中,而后脚下万灵祭坛上金色的阵纹一圈圈亮起,穹顶之上,天地烘炉吸取天地灵气,烈火熊熊燃烧,扶风焉将傅皎一把甩开,转身奔向祭坛中央,小心翼翼地将贺亭瞳抱起。
白日里晴空万里,可在这一瞬间,星河尽现,扶皎落于祭坛边境,仰头望天。
张对雪正抱着谢玄霄的尸身,忽然他察觉周身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仰头望去,只见青铜钟鼎嗡鸣,白色的焰火咆哮着冲上天际,徐若山周身金光涌动,从他体内骤然飘飞出一道玉简。
“天命在上!愿以此界生灵为祭,开天门!”
一道气运被剥离,万灵碑内,秦檀几人忽然如受重击,好像有什么玩意在疯狂吸食他们的精气血肉,在乱灵的围攻中,几人还得一边将万灵碑安回去,一边要稳住心神抵抗这股子吸力,与此同时,扶风焉周身忽然如徐若山一般,幻化出淡淡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