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我也算得偿所愿。”
宋凛生想起中榜那日,面上的笑意还未浮起,便摇头作罢。
“可真正在亲蚕礼上见识到各世家子光风霁月背後的面貌之时,我似乎亦从中窥得这个王朝繁华鼎盛之下的真相。”
文玉心中明白,这便是当初与宋凛生在衔春小筑初遇时,他所提及的因《问蚕》篇受贬之事。
可若说此事真与她无丝毫关联,文玉是不敢开这个口的。
“书读百遍,不如躬行一遭;身居高位,不如夯实基础。”
宋凛生的声音仍旧如同方才一般平淡,非但没什麽感伤,反而有一丝满足的意味。
“虽是受了贬黜,却正合我心意。”
话音刚落,宋凛生便更放松地倚靠着碧梧树干,尤其说到心意二字之时,不自觉得便向树干贴去。
“离开上都之时,是我头一回尝到自由的滋味。”
他擡袖抚上树干上新生的枝芽,青绿的颜色散发着鲜嫩的气息,竟叫他露出了久别重逢般的笑意。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重回江阳,寻找记忆当中的那株碧梧仙树。”
话音一转,宋凛生却并未停止,先前的低声絮语忽然染上了坚定的意味和铿锵的色彩。
“也就是你。”
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在胸腔里似海浪翻腾般汹涌之时,将他浑似孤舟一叶的心把握着自己的方向。
宋凛生勉力定住心神,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过後,最终轻声唤道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小玉。”
这一声极轻,落在梧桐祖殿的院中很快便被风声席卷消散,可同时却也极其坚定,掷地有声。
不过是往日他二人之间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如今到了文玉耳中,却似平地惊雷。
文玉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枝叶,与此同时,每一处末梢的神经都变得异常敏感,令她心中阵阵轻颤。
宋凛生是在……叫她?
他怎麽会对着一棵树,叫她的名字,这令她更加不敢应声。
虽无人回话,可树下的宋凛生却并无什麽失落的神情,反倒在细细凝望片刻後自顾自地说着话。
“从前不明白的,如今终于明白;少时不懂得的,现在总算懂得。”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树干,动作柔婉得好似面对的是什麽珍贵无匹却又脆弱易折的玉器。
“兄长没有一日不去看沈绰阿姊,陆二哥也从不缺席沈六郎的课业,而我宋凛生——”
宋凛生眉眼柔和丶笑意深深,霜色的衣袍映照着金黄的日光将他整个人衬托得细腻如瓷。
“我不能与小玉分开。”
此言一出,宋凛生适时地收住话头,只满目期待地仰面看着眼前枝繁叶茂丶绿意常在的碧梧。
而与之相对的文玉,更是闭口不言丶不知说什麽好。
她仍沉浸在方才宋凛生的这句不能与她分开所带来的震慑中,久久回不过神。
他说……他不能与她分开……
文玉怔愣着,只呆呆地垂目看向树下的宋凛生。
不论是方才还是现在,在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之後,文玉总算不得不承认,宋凛生竟真的是在对她说话——
对一株树木。
这样的认知令她恍然无措,更不知如何应对。
宋凛生非但闯过了她在山脚设下的迷障,甚至认出了她作僞的化身。
怎会如此?是她如今灵力太低还是宋凛生竟真的聪慧至此?
可郁昶分明方才为她修补了灵脉,而宋凛生本就不是蠢笨的人……她心知肚明。
一时间,二人皆是静默无言。
文玉心中大为震动,却是不愿相信宋凛生竟会对着一棵树木唤她的名字,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所说的不能分开。
从前种种便罢,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会给宋凛生带来无穷的祸患,又叫她如何心安理得假装不知呢?
梧桐祖殿庄严肃穆,仅有山间细微的风声卷过,叫庭院当中不至于太过寂寥。
宋凛生蜷缩着指尖,却仍旧抚着树干不愿收手,掌心沁出的薄汗沾染着草屑,令他看起来略有一丝可怜。
“我会不会,说了太多?”
他清淡温润的话音响起,眉心亦随之紧蹙,稍显病弱的面庞的重伤初愈的冷白色,纵使是在秋阳杲杲之下,亦有几分难掩的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