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文玉几番细查之下,宋凛生的面容上却并没有什麽吃惊的色彩,反倒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欣喜溢于言表。
这头她正奇怪之时,那头宋凛生却在静默片刻後,毫不犹豫地掀起衣袍,几步便跨上了篱笆围栏,真正意义上来到了她身前。
往日的克制守礼消失不见,此刻的宋凛生只想随心所欲。
他总是这样,在旁的时候泰然自若,可一遇上与小玉相关的事,便难以做到云淡风轻。
如此鲁莽的劲头,即便是在他少年时也不曾有过。
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眼前的碧梧葱郁挺拔,即便是在秋日里,也难掩其青翠颜色。
宋凛生眸色一暗,擡袖抚上碧梧粗犷的枝干。
那上头蜿蜒曲折的纹路古朴幽深,每一道裂痕似乎都掩藏着诉说不尽的过往,每一枚沟壑皆蕴含着触手可及的温度。
收手掩袖,宋凛生随之垂眸浅笑。
在他的指尖抚上树干的那一刻,淡淡的安定自心底而起,宋凛生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撩动衣袍紧靠着碧梧坐下。
他一向笔直的脊背终于在此刻松泛下来,只懒懒地倚在文玉的枝干边上,发端甚至就那麽贴近地靠着她,就好似靠在她的肩头。
文玉不由得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与宋凛生并非没有这样紧紧相依的时候,但是比起从前的欢喜笑闹,此刻似乎较以往的每一回都不同,竟然令她感到无比的煎熬。
而在枝叶投下的一方阴影中,宋凛生席地而坐,他低垂着眼眸,似倦鸟回巢丶山林歇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找到了归宿。
浓烈的草木清香在他鼻尖萦绕,而他身侧分明是一株碧梧,却生发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宋凛生心中了然,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了片刻的放松。
从前受贬江阳丶离开上都的时候,他从未觉得不安;告别父母亲族丶孤身前行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慌乱,似乎一切的境遇他都能坦然接受丶从容应对。
可今晨睁开眼的那一瞬,他立时明白过来,这世上尚有一桩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任何时刻也不能安心。
——他不能没有小玉。
望着眼前空寂无人的梧桐祖殿,遥观远处云彩交叠的淡青山岚,宋凛生胸腔中涌起一股湿意,他很想说些什麽。
可是话到嘴边,宋凛生却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轻轻地摇动头颅,发顶在碧梧树干上来回摩挲着,动作间鬓角有一缕因松动而散落的碎发横在眉尾,整个人都因着这一点凌乱看起来毛茸茸的。
思虑良久,宋凛生终于停下来,却仍旧靠在树干上,斟酌着开口:
“从前年少时,兄长总是去校场看沈绰阿姊练武,陆二哥也总是同沈家六郎,也就是沈绰阿姊的六弟在一处读书。”
他的声音很是清浅淡然,甚至空灵到似乎真是从遥远的记忆中飘荡而来一般。
“而我落了单,自然只有留在家中,呆望着头顶上四角的天空。”
文玉凝眉不语,不知宋凛生为何会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她预想当中的责问丶埋怨,竟尽数不曾出现……
幸而她如今是一株树,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归束自己的神情,恐怕会在宋凛生的眼前直接漏了破绽。
“那时候,父母亲听了游方术士的话,不让我戏水更不许郊游,唯恐会出现什麽变故。”
宋凛生的话语犹在继续,并未有停顿的意思。文玉抖擞着树梢,权当做对他的应和。
此事她曾听洗砚反复提及过——宋凛生怕水,非等闲事是不会靠近水流的,因而头一回他为了救她陡然跃入沅水,险些将洗砚吓出个好歹。
“莫说是江河湖海,就连……院中的池塘也叫母亲亲自盯着遣人填了。”
说起这事的时候,宋凛生面上并没有什麽悲痛伤怀的神情,反而洋溢着淡淡的笑意。
自枝叶间漏下的金阳在他脸上映射出一块块光斑,分明是极温暖柔和的色彩,可文玉却觉得莫名的哀愁自他眼中弥漫开来。
“我不是在窗前读书,就是在廊下练字,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不会有太大的变数,再往後便是考取功名走到既定的道路上去。”
他父兄皆在朝为官,想来他也不会例外。
言罢,宋凛生忽然仰面看着头顶四散开来的碧梧枝叶,其随风而动发出的沙沙声响似乎指明了某种方向。
“我既没有自由,也没有……想为了什麽而追寻自由的冲劲。”
似乎是眼前之景令他想到了什麽,宋凛生不禁莞尔,此次显然要比方才情真意切得多。
“我虽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在院子里养千里马,也晓得自己见识低陋丶才疏学浅,因而便更加渴望能够通过考取功名来走到可令我大展拳脚的位置上去。”
这麽说来,初时他倒与闻大公子闻彦礼有一丝相似之处。
可闻大公子如今是自请还乡,宋凛生……却是因为她的缘故……
命格变化丶跌落尘泥。
文玉身形一僵,就连叶片的末梢也不再随着风声颤动。
当时的过错,造成了如今她和宋凛生之间再怎麽也绕不开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