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得失在此刻已没有半分心思照顾,眼中映着少女的身影,文其谋轻声道:“阿元,不能睡,再等一会儿。就快结束了。你瞧,他们的天道放弃贺机宜了,你能杀他了。”
沈一元恹恹擡眸,看向身前鲜血淋漓的男人,盯了两秒,贺机宜居然迎着她的目光,双眸忽地深深地弯了一下。
“……你在,嘲笑我?”
贺机宜“嗤”地一声,悍然拔。出胸中长剑,把剑往沈一元面前一扔。
“当啷——”
寒剑落地碰撞出寂寥响亮的铮声,沈一元双眼受地上长剑的剑光一朝,双眸里亮得惊人。
文其谋传音道:“阿元,他已是强弩之末。不必担忧。”
沈一元紧盯贺机宜,缓缓开口,“我担忧?我现在还能担忧什麽?”
她从一无所有的现代过来,当皇帝的百馀年里,把世上能体验到的所有物质之极都体验过了。
权力的顶峰里,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掌控感,也尽情体会过了。
沈一元缓缓走向贺机宜,文其谋未阻止,但灵力蓄势在掌心,只要贺机宜一有异动,顷刻间便能叫其魂飞魄散。
贺机宜见状,冷笑一声,对文其谋的敌意如一开始般毫不在意。
男人幽蓝色的双眸只是死死盯着眼前渐渐靠近的少女,望着这个杀过自己,自己也曾经杀过的,曾经是最亲密的亲人,如今是仇人的……沈一元。
然而没等到沈一元近前,源源不断往外流出的鲜血便抽空了他的力气。
不待沈一元触摸到他,他已失力倒下,不过单膝跪地,又及时抽出自己的本命武器撑在地上,才没有更狼狈地趴下。
沈一元垂眼望着,脚步稍顿一秒,继而走到沾满鲜血的长剑旁,蹲下去,手掌张开,慢慢握住了剑柄。
“我芥子囊里有那样多干净而锋利的剑,为什麽要拾这把滑腻腻沾满他脏血的?”
握住剑的刹那,沈一元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手中剑的手感太滑腻,实是令她不适。
贺机宜的胸中血在剑上变得冰冷,她一握上,满指缝里便溢满了血,更为不舒服。
这般的触感……让沈一元眼前闪回过很多明灭不定的回忆碎片。
是儿时和沈相宜河里互相洒水摸鱼,也是成年後和贺机宜深帐里在看不见彼此脸孔的黑暗里潮热亲吻。
……
“兹——!”
沈一元立刻站起来,心底翻涌着巨大的恶心,拖着剑,剑尖在地砖上划出尖锐的鸣音,迅疾走至贺机宜面前。
用力钳制住他下颚,强硬擡起他的脸後,沈一元一把掀开他脸上面具。
本来恶意间杂怒恨的眼睛,在忽而见到男人面具下的脸时,怔住,凝固了。
沈一元俯下身,指腹本摁在贺机宜颊侧,这时施力,用力蹭了蹭男人脸上无数起凸狰狞的丶丑陋的刀疤剑痕,发现擦不掉时,已不自觉呢喃出声:“你为什麽……”
修仙人奇丹妙药无数,他为什麽偏要留下这些丑陋的丶黑红斑驳的疤痕。
如果不觉着疤痕丑陋,又何必蒙上沉重的面具,他是在自欺欺人,还是为了等这一天,等她来亲眼看见。
贺机宜望见沈一元面色,果然笑了。
他一笑,脸上纵横交错的疤虫便跟着蠕动,沈一元离他这样近,几乎可以看得见那些凸起的疤下诡异地跳动着贺机宜的脸部肌肉。
她猛地後退一步,似被贺机宜笑起时恶鬼似的寝陋给吓住了。
可只有沈一元自己知道,她上上辈子病入膏肓时,也曾这般丑过,她不会被世上任何一张脸吓到。
但却会因为对贺机宜脸上诸多疤痕的猜测,而感到难以接受,不忍直视。
……
她仍旧茫茫地低头,低喃说:“你为什麽……?”
贺机宜笑道:“自然因为你恨我,而我同样恨着我自己了。”
沈一元诧异间,贺机宜挑动只剩一半的眉毛,幽蓝的双眸挑衅勾起,蔑了眼沈一元手中长剑,又道:“如何不把这剑刺过来,一剑了结我,不是你现在最愿意的吗?”
“……沈相宜,你是不是早知道你我不是……”
贺机宜厉声打断她,“知道怎麽样,不知道怎麽样?就算是真的一母同胞又如何,妖修之间有什麽伦理可言,不都是畜牲吗?不都是下贱!”
沈一元眼眶渐渐带点红,她直起腰身,狠狠看向贺机宜。
却见对方,同样眸珠湿凉,眼圈带红,满眼恨意地看着她。
沈一元刹那间,明白了成玉度当初在宫门口,恨朝天道,遮脸悲吟那句:“天呐——”里,所包含的感情。
和成玉度,是青梅竹马丶少年夫妻终至怨侣,明明千百次只要对方放下过往,两人就能走至相敬如宾的美好结局,然而终于因为对彼此的占有欲过强,导致渐行渐远,误会深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师兄当时,好恨她,又比恨她重百倍的,恨他自己。
而和贺机宜。
和她曾经最亲近的当做亲哥哥的沈相宜,是先天注定的,他们的命运暗中规定好的,必须为之的刀剑相向的结局。
沈一元突然觉得拥有这些亲情丶爱情丶友情……究竟有何用,世上情深至极,大抵都得带点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