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
风铃在窗外轻响,如同柒渊侵入他世界的宣告,日复一日。
九澈发现自己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适应并沉溺于这种被打破的平静。
他开始会在修炼间隙,下意识地去聆听那规律的叮咚声,若某一刻风停铃静,他反而会觉得少了什麽,心神难以集中。他习惯了书房里那抹不属于他的丶带着冷香的身影,习惯了她偶尔“不小心”打翻茶盏,或是“无意间”将墨汁溅到他衣袖上,然後带着狡黠的歉意为他擦拭。
他甚至开始期待她的“突发奇想”。
这日,她抱着一卷显然是刚从市集淘来的丶画工粗糙的民间话本,挤到他身边,非要念给他听。故事俗套,文辞俚俗,与她平日里偶尔展露的犀利见解判若两人。九澈本该觉得聒噪,可当她用清越的声音,模仿着话本里痴男怨女的夸张对白时,他竟忍不住低笑出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柒渊念书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转过头,像是发现了什麽新奇事物,眼睛亮得惊人:“殿下,你笑了!”
九澈微微一怔,擡手抚上自己的唇角,那里还残留着上扬的弧度。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自然地笑过了?
“殿下笑起来真好看,”柒渊放下话本,双手托腮,凑近他,目光毫不避讳地在他脸上流转,“以後该多笑笑才是。”
她的靠近带着熟悉的冷香,话语直白得让他耳根发热。他想避开这过于灼人的注视,身体却像被定住一般。心底那片冰原,在她日复一日的喧闹与温暖下,正加速融化,汇成一片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丶荡漾的春水。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背离狐族皇子应有的冷静自持,正在一步步沉溺于一个来历不明丶行为出格的仙侍所带来的丶危险而又充满诱惑的漩涡之中。
可他无力抗拒,亦不想抗拒。
而与此同时,柒渊内心的战场,远比九澈所能想象的更为激烈。
他的沉沦,是她计划中预期的结果。可当这一切如此真实地呈现在眼前,当看到他因她一个无心的举动而展露笑颜,当她感受到他那份毫无保留丶纯粹到近乎笨拙的信任时,一种强烈的丶名为“负罪感”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开始害怕。
不是害怕计划败露,而是害怕看到这双清澈眸子在得知真相後,会碎裂成何种模样。害怕她亲手点燃的丶这片名为“九澈”的纯净雪原,最终会被她带来的魔焰焚烧成绝望的灰烬。
执行了千年的冷酷,在这一刻,竟有了松动的迹象。
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两位长老在议论魔族近期异常的沉寂,怀疑其有更大图谋。其中一位长老甚至提到了“魔尊柒渊”的名号,语气中满是忌惮与憎恶。
那一刻,柒渊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冰冷流动的声音。她本该感到骄傲,感到兴奋。可当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九澈时,却发现他正低头翻阅着一卷阵法图,眉宇间是一片与她无关的丶属于仙族皇子的宁静与专注。
她的心,像是被什麽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当晚,她独自立于听雪苑最高的飞檐上,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周身。魔宫传来的密讯在指尖化为灰烬,内容无非是催促她加快行动。
“速取琉璃心,魔军已整装待发。”
寥寥数字,重若千钧。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九澈因为她一句“这花好看”而耗费仙力让满园枯木逢春的景象;是他将唯一能缓解她(僞装)旧伤的暖玉毫不犹豫赠予她的画面;是他听着俗气话本时,那抹干净得让她心头发颤的笑容。
摧毁他……
这个曾经让她兴奋的念头,此刻却带着锥心之痛。
她究竟……在做什麽?
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她本是唯一的戏子与看客。可为何演到现在,投入真情,感到疼痛的,却仿佛成了她自己?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混乱万一。
她开始刻意回避与九澈的某些接触,不再像之前那样肆无忌惮地靠近。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需要重新坚固自己那颗似乎正在软化的心。
然而,她的疏离,却让已然习惯了她存在的九澈,感到了明显的不安。
他会在她沉默时,投来带着询问的目光;会在她借口不适提前退下时,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的世界,早已习惯了她的喧闹。
而当这喧闹骤然平息,留下的,是更为蚀骨的寂静,和一种他尚未完全明了丶却已开始恐慌的……即将失去的预感。